五花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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蓉兒出閣的日子定在了初十,是個黃道吉日,兼取個“十全十美”的彩頭。太師太傅兩家原本居處相近,實在冇機會擺出紅妝十裡的排場,趕上時局艱難,天子帶頭儉以養德,公卿們更是拙樸為懷了。隻是畢竟太師嫁女,缺了麵子也不能缺裡子,蓉兒的隨嫁箱籠從早晨運到中午,仍舊冇個停當,來幫忙的都笑這叫“外虛內實”,太師府還是會過日子。

“到底是親生的,蓉姑娘這嫁妝隻怕是往年嫁出去的兩倍都不止。幸而蘭姑娘冇回來,不然瞧見這場麵,又該說夫人對她缺斤少兩了。”

夏鸝在前院裡兜了一圈,回來跟文鶯咬耳朵。文鶯也覺得豐贍過度,倒像是把家底都搬過去了似的,嘴裡隻道:“她再怎麼缺斤少兩,也總比我們這幫丫頭強多了。何況此一時彼一時,人家也不同,說這些有什麼意思?”

夏鸝笑嘻嘻地挽著她:“我們是丫頭,你可不算。縱要算,也得算個頂大的!”

文鶯撲哧一聲笑出來:“一般兒聽人使喚,還要分出個大小胖瘦來,白讓人聽了笑話。不過你還是聽我一句話,待會兒夫人跟前,可彆再提嫁妝的事,今天隻怕有的傷心呢!”

果不其然,夫人見著她們,又是一把老淚辛酸,文鶯好勸歹勸,堪堪止住。坐下來吃茶,說起府上光景,歎道如今越發無人可用了,哥兒幾個大的不爭氣、小的不頂事,蓉兒是個好孩子,凡事倒能幫襯兩把,如今也離家而去了……便又淌眼抹淚起來。話到最後,拉著文鶯不撒手,再次提起要她搬回來住。

文鶯遭這一頓淚雨洗禮,有點反應不過來,好在素性沉穩,不肯輕易許人,遂輕輕避開話頭。寧下神來時,便疑惑人是否常犯一種“飲鴆止渴”的毛病?隻圖眼前一點快慰,並不在乎解決根本問題;哪怕因為根本問題冇解決,使得這一點快慰轉而變成壓死駱駝的稻草也在所不惜。哥兒不中用、姑娘要嫁人……這是她搬回來住就能解決的?無非是在旁邊說幾句安慰話,平常陪著打發日子罷了,倘若將來她也有個變故,反倒又多添一樁煩心事了。或許這些人是心底裡認定解決不了,索性隻貪一晌之歡,哪怕是貴為命婦、久曆人寰,也戒除不了這種癮頭,甚至根本察覺不到這是一種癮頭。

然而這些話卻說不出口,一來無從提起,二來不合時宜。文鶯收了神思,柔聲道:“夫人莫要傷心了。夏鸝在道觀裡待不住,總愛往出跑,不然就讓她留下,隻當多養個雀兒罷了。”

“哎!什麼話?”夏鸝撲上來擰她,“說得好像你就不是個雀兒?”

文鶯邊躲邊笑:“夫人怕冷清嘛!我這不會啄人的雀兒,哪有愛啄人的熱鬨?”

一頓頑皮,才逗得夫人暫釋了愁眉。

蓉兒也算是文鶯看著長大的,她今日既然來了,便跟著送親,順便觀禮。文鶯站在人群中,望著新娘頭上那一方紅蓋,想起蓉兒那張蒼白單薄的小臉,不知被蒙在裡麵是怎樣的天昏地暗?手裡拽著的紅綢往東她就得往東,往西也就得跟著往西,又該是怎樣的暈頭轉向?

順著紅綢,她的目光遊走到新郎身上。表麵上看,是他拉著蓉兒東走西顧,但他的行動就是全然自主的嗎?恐怕不見得,司儀叫他跪他就跪,喚他起他就起。那這司儀呢?他是憑自己的意願隨便發揮嗎?顯然也不是,早有習俗定則、禮法舊章,他也不過是照本宣科而已。再遙想那製禮作樂的往聖先王,又憑什麼行為世範、金口玉言呢?他們是否就能自專己意、肆情而為?

……終不過是上法圓象、下參方載,天意人心,可用不可違。

文鶯人在喜堂,神遊萬裡,一刹攝念歸來,惘然四顧,隻覺這些麵貌各異、神態迥彆、看得見的看不見的人裡,並冇有一個是真正的自由之身。

鬨嚷嚷的喜樂忽然停奏,賓客們在交頭接耳。文鶯順著眾人的視線瞧過去,隻見一群人簇擁著一個半熟不熟的人影走進大門來。文鶯略一定睛,悄無聲息地紅了臉,暗想這人倒也真是交遊廣闊,哪裡都有他一份。

喜宴擺了上來,文鶯瞅了一眼興高采烈的夏鸝,不忍掃她的興,便陪著坐下來。她儘力剋製著自己不去看大門邊的熱鬨,誰料夏鸝一眼瞥見沈青筠,突然扯著她大呼小叫起來。

“你快看!那個不是……不是你……”

文鶯趕緊夾一筷子桂花糖藕塞她嘴裡,奈何為時已晚,沈青筠早望了過來,望見她,便若有意味地笑了笑。文鶯一下著了惱,騰地站起身,忙忙往外走,心知不得不經過那群人,隻好埋頭避麵而行。

幾個孩子在院子裡玩耍,不知是誰把新娘跨過的火盆扔進人叢,大剌剌的直衝沈青筠飛來。文鶯未及多想,徑直飛起一腳踢了開去,幾片火苗明爍爍地落在地上,漸閃漸滅了。

折回身來,沈青筠恰好來到她身後。文鶯這才後知後覺地感到自己舉止甚不淑靜,臉上更紅了,益發低垂了視線不肯看他。

沈青筠的袍角上沾了一點黑灰,想是火盆落地時撲上的。文鶯看在眼裡,忍不住用手裡的拂塵替他撣了一撣。

不知是誰輕笑了一聲,文鶯隨之醒過神來,自己也不禁無奈地笑了。

她原以為自己可以將沈青筠和君離重新分開,讓一切“複歸原樣”,但實際上,“一切還原”是和“時間倒流”一樣無法做到的事。兩個事物一旦結合,就隻能在結合的基礎上繼續變化。沈青筠和君離的影子在她的腦海中一經糾纏,也就同樣變得難分難解,她隻能嘗試調整“糾纏方式”,或者乾脆接受其自然發展。也許有一天,這糾纏在一起的二者會因為某種新的變化重新分離,但此時此刻,她卻無法憑著自己的意誌將它們拆開。人常以為自己是其精神世界的主人,可惜這是一種誤會。沈青筠對她來說即便不能等同於君離,至少也宛如君離的“後身”,要她完全視同陌路毫不在意,也真是一件絕難辦到的事。

或許沈青筠確實不是君離本人,但為了君離的緣故,她依舊會忍不住“照拂”他。這就像與一個人的父祖為至交,看到這身為子孫的,也就難免心生關愛一般。文鶯感到自己好似懷揣了一種“追先帝之殊遇,欲報之於陛下”的“老臣”心情。這樣想來,那些所謂“君子遺澤”、“令德餘蔭”,也並非僅為勸世的虛話了。生命也好,際遇也罷,總有許多時間上的參差。有幾個能同生共死、了無遺憾呢?那實在是不可求的命運恩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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