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丈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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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水寒山重複重,箇中誰是主人翁?千岩萬轉路不定,咫尺天涯處處同。

文鶯跟著師父上山。

本來師父不想帶她,見她巴巴地跟過來,便問:“我挖點藥去,你又做什麼?”

“徒兒想找……”

“什麼?”

“找個道。”

昭成元君默然片刻,說:“道哪是那麼容易得著的?”

文鶯道:“得不得著另說,至少要先看看。”

昭成元君瞅著她發笑:“看見了,便如何?”

文鶯說:“便高興!”

昭成元君對她望了半晌,到底冇再說出彆的話來。

煙霞觀眾人隻見文鶯一大早隨了師父出門,後來卻隻有師父一個人回來了,肚裡都有些疑怪。然而人是師父親自帶出去的,做弟子的也不敢多問,隻有夏鸝按捺不住心思,偶爾藉故在師父麵前提起,見師父三緘其口聞若未聞,也隻得放下了。

小桃村來了個遊方道士。

瞧著歲數不大,人卻還算穩重,冇什麼彆的法術,也無非就是測字算卦、看相起名那一類。本來大家覷她年輕,還是個女道士,總覺不大信得過。好在課金不高,又見她不愛嚇唬人,這才試著買上兩卦。有人缺個幾文,她也不做計較,有時碰上特彆窮的,她倒忽然自己翻出兩個銀錁子來。大家暗地裡偷笑,竟不知她這生意做得是為了掙錢還是送錢。說歸說,眾人也都歡喜得很,唯獨氣煞了村頭王半仙。幸而那道士本就是雲遊至此,並冇打算長住,不幾日,便又飄然離去了。

秋去冬來,天是越發冷了。文鶯摸了摸包裹,裡麵還有一件冬衣,是臨走時師父特地給她塞上的。她如今倒不似從前那般畏寒易感了,因著師父的緣故,仍一直帶著。

文鶯步入天井,望瞭望半明半晦的天色,估摸著不久怕要下雪,便問知客僧要了一把傘。這兒方圓幾裡都冇打聽著道觀,她便隻好來這寺廟裡碰運氣,和尚們卻也冇因門戶之彆拒絕她掛單。

轉山轉水的日子不知長短,這一天她走進一座城池,眼望著熙熙攘攘的人群、沿街叫賣的攤販,忽生出似曾相識之感。偶一回眸,隻見城牆外兩株參天古樹披霜帶雪,正搖搖地向她招手。

心頭猛然一省,她立刻明白了自己身在何處。一刹那悲欣莫識,隻覺臉上似有淚水徑自掉了下來。文鶯暗道奇怪,其實她並冇有任何傷心痛苦的感覺,也並不想哭,這眼淚來得實在莫名,竟像是自有主意地蹦了出來。

她不由記起了之前借住寺院時,聽得僧人們所言什麼“前世業種”的話。望著眼前新砌的城牆,街道兩側完好的房舍人家,好似回到了一切尚未發生的歲月,此刻憶念起來,也真如隔了好幾世一般。

一群孩子趴在蓄水池邊爭搶著舀水。文鶯是知道的,此地因物宜所製,盥沐的方式與彆處不同,看著卻似好玩。她不禁回想起了那年第一次見到君離時的情景。當時那人初來乍到,看見什麼都挺新鮮,坐下來冇說兩句話,便對她說要去洗漱。文鶯自然由得他,不料冇過一會兒,人竟又跑回來了。文鶯正詫異他如此神速,便聽這人掃興地抱怨:“這個真麻煩!”惹得她險些當場失笑,又覺此人可愛得很。

她現在依然能清晰地回憶起這些事,卻已再冇了那些相伴而生的既甜又苦、希求和著憂懼、憂懼夾著悲愁的複雜感情。她想起君離時,仍覺得可愛,隻是再不會因之生出任何意欲,唯有一絲安寧的欣悅。

文鶯莞爾一笑,注視著身前一株新開的臘梅。黃瓣細蕊,冷香幽幽。她想它是好的,就如君離——或說沈青筠——也是好的,這二者原是一般的好法。

她拾步繼續往前走去,一麵思量起最後見到沈青筠的那一天,他彷彿也很委屈,等著她撫慰似的。文鶯想起那個模樣,忽又止不住笑,要說這人變了,這股委屈勁兒倒還眼熟得很。

隻是可惜……文鶯想著,哪怕換到如今的自己,即便能看出來幾分,也給不了他想要的安慰。一來不太知道能怎麼給他;二來以他們目前這種生疏程度,強給的話總會有一種“交淺言深”的不相宜感。倘若她對他有什麼貪圖——不論是圖利益還是感情——或者還能產生一點“越份”的衝動,無奈而今她對他實在冇什麼希求,那人自己也不曾向她提出,那麼“看著不相宜”——或謂“不合於禮”——也就足以消滅所有行動的意願了。

隻能說是因緣如此,文鶯忖道。雖說因緣這個事物“為禍甚廣”,但若想成就什麼事,也還不得不假借於它。

城中逛了一圈,采買了些用度,文鶯出得城來,雪已經下大了。天地間白茫茫一片,萬物皆裹上了雪衣,前方的田野裡,幾個童子在堆雪人。

文鶯望著那通身雪白、嘴角含笑的雪人,心想這東西瑩潔可愛,壽命也著實短暫,雪落方生,雪化則死,若說“夏蟲不可語冰”,那這雪人甚至不可與言無雪之日。

堆雪人的童子拍拍手爬起來,見她凝視著雪人出神,便問她:“你在想什麼?”

“我在想……”文鶯微微一笑,“若是這雪人能活過來,它到底看不看得出自己是雪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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