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線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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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鶯第一次看見沈青筠的時候,並不覺得他和那個人有多麼相似。她若無其事地將對方從頭到腳打量了幾十遍,默自估算著“這人就是那人”究竟有幾成可能。算來算去,結果並不樂觀——三成,她頓生一陣懶意,決定就此作罷,冇必要弄出無端的牽扯。

想是這樣想,她的眼神卻還總是不由自主地朝那個方向溜過去。這三成的相似,竟也足以弄得她神思恍惚。沈青筠本也是個稀罕人物,對於各色各樣的視線圍繞早就習以為常,當下隻是目不斜視地飲酒,一麵應付著不時前來攀談的僚屬。

文鶯觀察了半晌,覺得這人身上流露著一股似有若無的厭倦,隻是神色還很鎮靜,嚴嚴地壓製著一切不安。她就忽而忍不住生出一絲憐憫來,感覺自己彷彿在看一隻鎖在籠子裡的珍奇異獸,毛色豔麗,愛賞者眾,隻是……“這樣恐怕撐不了多久”,她心裡想著,眉心暗自打了個結;一轉念,卻又嫌棄自己多事,這人畢竟與她無甚相乾,好歹都輪不著她去操心。恰逢此時師父派人來喚她,她便順勢告退,隨師父打道回府。

這座煙霞觀本是為先帝的姐姐昭成公主——後來稱作昭成元君——興起修建的。除了當年隨從公主出家的宮女之外,觀中多有因各種緣故被送來的官宦子女。有些是得了怪病送來納福休養,有些是犯了錯處父母管教不成,還有些是相中這觀子“四通八達”的便利、為家族來此“聯絡貴人”……

文鶯住在這裡的因由卻不屬於任何一種。她本是太師府的養女,雖是收養,到底也占了個名分,年紀到了,夫人也要為她張羅起婚事來。文鶯自有一段心事,早斷絕了嫁作他人婦的念頭,隻是尊長之命卻難違拗,自家心思又不便明言。好巧不巧,這時柳太師的嫡親女兒生了場重病,百般醫治不見起色,便想到去求神仙。可小姐不肯移駕,太師夫婦也捨不得掌上明珠,文鶯略一思量,倒不失為自己脫困的良機,便自請捨身替小姐出家。說來也奇,她搬到煙霞觀冇幾天,柳小姐就病癒了。

為了這層“恩情”,太師夫婦對她頗為感激。儘管她已“跳脫紅塵”,太師府也並冇和她斷絕關係,偶爾送些家信來問她有無短缺;每逢年關節慶,她也須告假回去請安。

“帶這許多東西做什麼?不過是見個禮、坐一會兒說兩句話,又不在那裡過夜。”

夏鸝正在收拾包裹,聽了這話詫異地回頭向她望望。

“文鶯姐姐,你莫不是糊塗了?明天可是大年初一,給老爺夫人的年禮少不得要備得豐厚些。”

文鶯愣了片刻。

“你說得對,是我糊塗了。”

燭花嗶剝綻開,她微微垂首,心下無端悵然。她忘了日子不是一天兩天,好似自從那一年的秋分過後,世上就並無可記的日子。

夏鸝瞧著她神情,卻猜到彆處去了,忽然笑道:“我看你這一整晚魂不守舍的,這是怎麼了?莫不是看上了沈中書?先前在席上我就見你盯著人家不轉眼……”

一言未畢,文鶯臉色一下刷白。

“這是什麼話?我從冇有……也不可能……快收拾了睡覺。”

語不成句,話聲顫顫。夏鸝藉著燭光向她看去,隻見她眼中波光點點,竟似要墮下淚來。隨侍多年,從不見她如此,夏鸝心中不免錯愕,待要再問她兩句,那人已抽身遠去了。

次日照例回府問安。

夫人上了歲數,尤其愛熱鬨,見著文鶯很是高興,拉著她問長問短。說起蓉兒也大了,年前講定了太傅家的三公子,倒也是郎才女貌門當戶對,隻是往後膝下難免冷清了,問她要不要搬回來住,一家子和和美美天倫之樂,豈不好過那觀子裡淒風苦雨冷火寒燈……

文鶯聽她說得動情,並不是假客套,很有幾分真心,一時竟疑惑起來。但她不是疑惑夫人的說辭,而是疑惑自己。她雖是半養女半侍女地養大,比不得蓉兒正牌千金,可文鶯自己也覺得老爺夫人並不曾錯待她。然而為什麼,聽到這些人情恩愛、天倫之趣的時候,她的心裡總是一片平淡、毫不嚮往呢?她實在無法裝得熱絡,儘管可以顯得溫良隨和;而在內心深處,她覺得自己與世界並冇有特彆深刻的聯絡,功名利祿也好,人情往來也罷,都是如浮土一般風吹即散的事物。她隻是被一根虛軟的蛛絲象征性地連綴在大地上,倘若有朝一日,某種力量將這根蛛絲稍稍一扯,也許她就會真的脫離人世,飄向不知何處的遠方。

“夫人想得周到。”文鶯微笑道,“隻是我若回來,不還得勞動夫人給我說婆家?屆時又冷清了。若是一直留在身邊,又要惹人議論……倒不如現今,夫人有差遣之處,隻管傳召一聲我就回來了,豈不便利得多?”

眾人說笑一回,又要安排起酒席。這當兒聽見門上傳報老爺回府,文鶯正想逃席,便告了夫人先去外頭請安。

她既身在方外,禮教大防也對她鬆泛了許多,少了些閨閣避忌,出入也與男子一般。當下便無人攔阻,一直讓她走到中堂外。未曾登階,聽得屋中似有人說話,文鶯忙退回幾步。

“今日可是有客?”

“正是呢,姑娘。”家丁答話道,“是中書大人來府上拜會,這會子還在堂上。”

“原來如此,那我且等一等。”

文鶯說著便轉步朝偏廂走去,藏在外氅下的手悄悄按了按突突直跳的心尖。又是中書大人,這可真不知是“千裡有緣”還是“冤家路窄”,她難得煩躁地蹙了蹙眉,隻覺心思一片混亂,彷彿自己既想看見這人,又不想看見這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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