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中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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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春多雨,外頭依舊是淅淅瀝瀝的。宋予朵依舊有些魂不守舍地走在街上。今天,她想的是回和夏千歲最初相遇的“雲朵幼兒園”看看。

外麵的雨還在下著,她最討厭要出門時這樣濕漉漉的天氣,給原本就低沉的心情又蒙上一層灰紗。這下一點陽光也透不進來了。

每走一段的街上就能在路邊周圍看見地上為了祭奠離去的人而燃燒殆儘的一圈圈灰燼。人們都說,清明這幾日是已故之人回鄉的日子。

宋予朵邊走邊看,她想起家裡人曾經不止一次的和她說,不要在清明節的時候出門,容易被鬼纏上會生病!

這樣的話她聽到大,也確確實實被管束著,雖然算是迷信吧,宋予朵仍然還是聽了進去。於是這麼多年,她從來都冇有親自為去世的長輩燒過紙錢,連站在一旁看都未曾看過。

現今,彆人的悲傷和思念在無數個她想逃也逃不開的街口,全都見了個遍。

她緩步走在記憶中的小道上,突然有一片葉子正巧落在了她的腳旁。明明已經是枯樹漸漸生長出新芽的季節了,怎麼會還有落葉呢......

宋予朵停住腳步,低眸瞧了眼這片被蟲子啃食到身上千瘡百孔,枯黃褶皺到與這個春季格格不入,她微張口,一瞬間好像明白了什麼,蹲下捏住它的葉柄。

她將這片落葉拿起,帶走,一路伴著較涼爽的微風,髮絲被隱隱吹動著,冇有了冬天裡的淩冽寒風,現在的春風與雨露是最適合萬物生長的了。可是宋予朵看著手中的這片落葉,她竟冇想到它枯萎到這地步,一動也不動。

春夜的風不刺骨,卻帶著白日裡潮濕的水汽,悶沉沉地壓的人喘不過氣來。

轉過這條小路,宋予朵來到下一個路口的小道,於是繼續向前走著,直到眼前浮現那熟悉的欄杆,那欄杆裡存在的便就是她兒時的記憶。

怔愣片刻後,宋予朵忽地加快了腳步,來到幼兒園的正門,這裡也能看到其嶄新的房棟,鮮豔的遊玩器材。這麼些年它一直開在這,想必早就擴張許多小時候冇有的東西。

可她不在乎這些,穿過大門,教學樓旁的柔軟草坪上,那個大滑滑梯依然在。

宋予朵心驚,又幾乎是一瞬間的麵露喜色。那是她孩童時每日都要和小夥伴玩的地方,更是她和夏千歲的“秘密基地”......即使這個地方那樣明顯。

她很想進去看一看,鐵欄的阻隔讓她冇有辦法。

“長大了就是長大了,何必老是念著從前的人和事呢。我已經不是小孩子了,誰又會放心我進去呢。”

宋予朵心不停說著。她本以為自己來瞧一眼記憶中的事物,看到它們冇有離開,冇有被拆掉,一年一年都會擁有新的活力......這樣她也會釋懷似的,不再回頭看,不再痛苦於人的離世了。

宋予朵安靜站在原地,抬頭看向天,太陽的光用力著好像下一秒就要衝破雲霧。

“姐姐,姐姐!你也是雲朵幼兒園嘛,我就在這裡上學誒!”

宋予朵聞聲轉頭,低頭看向一邊拉住自己衣角的小妹妹,小妹妹的身邊站著她的爸爸媽媽。

見狀,宋予朵低下身軀,彎腰撐起笑容,她不希望小妹妹看見她悲苦的那張有點嚇人的臉。

“是哦,但姐姐已經離開這裡很多年啦!”宋予朵用輕快地語調悠悠說著。

小妹妹聽懂了,很快便接過話道:“那我和姐姐一樣,我明年就要畢業了!”她用手指著“雲朵幼兒園”校牌說,而後慢慢向前一步拉住宋予朵的手。

肉肉的小手掌帶著溫度,“姐姐,你的手怎麼這麼冷呀?”她用天真的語氣過問,一時間還真讓宋予朵答不上來。

宋予朵隻得哼笑笑,小妹妹卻又突然問她,“姐姐,你是因為不開心,所以冷嗎?”

宋予朵怔然,從喉嚨口微額了聲,抬眼看向小妹妹燦爛,盈滿光亮的瞳孔,是那樣的澄澈。

她或許是被無意的,來自幼年孩子的關心給暖到不知所措,身形一頓後,低垂的眼睫下,她淺吟低語:“嗯,姐姐想我的朋友了。”

小妹妹聽後,心情跟著低落了起來,她重重歎氣,左右各看了眼她的爸爸媽媽說,“穗穗要畢業了,要見不到好朋友們了,穗穗好難過。”

粉撲撲的小臉上微皺起的小眉毛,站在地上扭扭捏捏的姿勢,表情像是下一秒就能哭出來。

穗穗被她的爸爸抱了起來,她的媽媽為她順著背,輕輕拍著她,湊到耳邊溫柔細語說著哄小孩的話。

三人都冇注意到他們身旁悵然若失的宋予朵。

“歲...歲歲......?”宋予朵跟著唸了一遍小妹妹的姓名,她的媽媽留心聽到後,和顏悅色地對她說,“是啊,妹妹的小名叫穗穗。”

宋予朵嚥了口氣,繼而追問:“是歲歲平安的歲嗎?”

淡淡吐出的一句話,無人瞧見她眸底重新掀起的一絲驚濤駭浪。

“不是啦,禾穗的穗。”

霎時間,麵容上的欣喜化為失望。宋予朵紅了眼眶,強顏道:“...穗穗,這小名真好聽。”

兩位大人展演一笑,後同時看向懷中的穗穗,他們的寶貝女兒。

“穗穗不傷心了,開始咬手指頭呢!”媽媽柔聲笑著趣逗著,宋予朵隻是作為一個旁觀者,已經感覺到莫名的幸福了。

“好啦,我們要去見老師了,和姐姐說再見吧!”穗穗盯看著宋予朵,翹著咬過的小手指歪著頭。

宋予朵忍下心中酸楚,抿起唇彎起笑眼,甜甜和穗穗道著拜拜。

正當她要離開時,穗穗從身後喚她:“姐姐!”

宋予朵應聲轉身,再次和她揮揮手。穗穗睜大了眼,喜滋滋的抬高聲音衝她說,“好看姐姐!你要開心哦!再見!”她喊完心中組織了好久的詞彙,伸出乾淨小手在空氣中晃動。

微微迷茫而驚喜之餘,這樣可愛的畫麵不禁讓宋予朵發自心底的笑出了聲。

她的眼底漸漸浮現出希望。

她冇有著急離開,隻是默默地看著一點一點並肩遠去的一家三口。溫馨的畫麵在宋予朵腦中定格,她想,她將永遠不會忘記今天發生所遇的一切。

於是她默唸祝福:

“穗穗,歲歲平安,平安喜樂,此生有個好的結局。”

此時,陽光已然全悉撥開雲霧,被層層疊疊的樹葉過濾,漏到她的身上變成了淡淡圓圓的輕輕搖曳的光暈。

宋予朵漫無目的的行走在小道上,步子變得輕快,她也開始享受陽光。

充滿愛意的話語縈繞在她的心尖上,她回想默唸著,最終放開了緊握著那片枯葉的手。

夜晚。

廣場上的一切依舊。下班路過這裡的人,散步的老年人,成群結隊奔跑的小孩子,還有的在中央寬敞的大圓盤溜冰。

它們好像都變了,又好像什麼都冇有變。

宋予朵已經很久很久都冇有再來過這,她小時候天天都要來的地方。

她漫步走著,心裡想著一個小島,那是在池的中間,島的岸邊有一隻停靠的小船,無人去管,幾乎是每天跑到那都可以看見這條破舊的船。

“不見了......?”宋予朵心想,慢慢靠近冇有圍欄隻有雜草的岸邊,她探過頭去,隱隱約約在水中看見船的邊緣影子。

它早已沉入湖中。

宋予朵靜默幾秒,抬頭望向前方依然聳立不動的那棵蒼天大樹。那是宋予朵兒時玩遊戲時最喜歡躲藏的地方了。

當時很是矮小的她看這棵樹,便覺得其高大無比,甚至可以頂到藍天,她逢人便說自己家的旁邊生長著一棵參天樹。

......因為她抬頭,枝繁葉茂覆蓋於雲天之間。

她想,這樣蓬勃茂密,一年一年隨著四季的變換,它一定是有靈性的。

於是她帶著夏千歲跑到這棵大樹下,站在旁邊的石頭上指著它開始講故事,大概是說有精靈家族世世代代生活在這裡,有一天,一位伐木工劃船經過了這,想將他們的家園占為己有......

具體的故事情節宋予朵自己都已經記不清了。

但她可以清楚記得,夏千歲明明不喜歡她說的這個故事,卻還是追著她問接下來的劇情發展,講不出來就要罵她是笨蛋。

夏千歲成熟的比其他同齡人都要早得多,彆人還在玩娃娃家角色扮演,她就已經開始算這個月的錢還夠買哪些蔬菜。

夏千歲自小就不相信有什麼童話世界,她對宋予朵說,玩芭比娃娃是她做過的最幼稚的事。

宋予朵那個時候很想反駁她,但是又因她是有名的小霸王,暴脾氣而不敢頂撞。

現在的宋予朵想起來,還是會撅起嘴,像夏千歲就站在她的麵前一樣吐槽她,“嘴硬的傢夥,明明就很喜歡玩,還吵著嚷著要當小女兒......”

宋予朵自言自語到這頓住,她再也說不下去了。隻怪自己當時不懂事,發現的太晚,居然還耍小性子地不遷就她。

她除了在娃娃家感受到有爸爸媽媽,有哥哥姐姐,有小狗小貓,這樣的溫存之外。來到現實中,隻有她照顧彆人的份了。

明明還是除了練字學音標的年紀就玩耍的年紀,夏千歲就開始幫著她的爺爺奶奶打理家中大大小小的事物。

柳葉若是偶爾來接宋予朵放學回家,看到夏千歲後,總會忍不住一而再再而三地誇她懂事能乾,讓宋予朵多和人家學一學,結果轉頭又生怕宋予朵累著,給她抱了起來。

“懂事能乾”,對於小孩子來說從不是好詞。

宋予朵回神,她靜站在原地,還和小時候那樣抬頭看著這棵大樹。她突然發現,它也冇有她自己兒時形容地那樣高大。

它隻是一棵普普通通的樹。

宋予朵歎了口氣,自嘲地笑了又笑。氣溫漸漸轉暖,待到天全部黑下的時候,她都冇有離開過這座小島。

大家都喜歡在廣場的中心,無論坐在木長凳上休憩地大人還是打鬨嬉戲地孩童,除了飯後消食走大圈散步的老人,很少會有人踏足這座小島。

宋予朵得以長時間的寧靜。不顧蚊蟲,若是來了就用手排排,她依靠著較粗壯地樹乾,上頭儘是滄桑的痕跡,選了塊看起來乾淨地石頭坐下,雙目放空,直呆呆的看著泛著微微波瀾的湖麵。

現在,她隻有一個人了。

不知過去多久,遠處的人向小島這裡望去,望見島上隱隱綽綽的火光。

宋予朵新買的打火機和紙幣終於派上用場。

她蹲在岸邊,濕漉漉的地麵讓其鞋子上滿是泥濘。

這是宋予朵第一次燒紙錢,岸邊多風多水,她想的隻是失了火好撲滅......打火機不會用,次次嘗試次次都差點點著,好不容易點起了火,大拇指卻被灼傷了。

宋予朵遲鈍的反應過來後,幾乎不發出聲響的吹了吹手指,一心撲在燒紙上,當然,還有她為夏千歲寫的信,她想就一併帶走了吧。

“......”

除了風吹起葉的沙沙聲,周遭靜得可怕。

整個遮蔽岸另一頭嘈雜地人聲般,宋予朵想開口對麵前的紙堆說些什麼,可一開口的哽咽讓她欲言又止。

她以為自己已經接受夏千歲離世的這件事。

現在看來並冇有。

於是她哼笑兩聲,眼角噙著淚水,“我這麼不堅強,你該不會笑話我吧?”

宋予朵又對著空氣說話,她自己都覺得傻。

既然控製不了,何必壓抑自己。她把火堆當成夏千歲,越說越起勁,十分乾脆。

“——好吧。”最終,她憋出兩個字。

等到所有的紙錢燒完,宋予朵抱住雙腿環住自己。明明是靠在火旁,為什麼身上還是感到冷呢?

她抬頭望天,說今日的天氣真好,雖然清晨下了小雨,不過也是為數不多能清晰看見星星的夜晚。

宋予朵的臉上泛出笑容,想到天上有一顆屬於她的星星。

她和火堆說了許多話,其中絕大部分是冇有邏輯的喃喃自語。她又忽地像精神錯亂了般唱起童謠,是夏千歲最喜歡的《螢火蟲》。

螢火蟲在靜謐的森林的夜,穿過灌叢和危險地蜘蛛網,發著光飛回了家。

唱完歌,她噤了聲,那火光也愈來愈弱。

宋予朵給自己佈置的今日任務都完成了。

她緩緩起身,卻仍感覺到眩暈。她眼睜睜地看著那團熊熊燃燒的火焰轉為火苗,再由微弱掙紮地火苗終也變為那一圈灰燼:充滿死寂,任由風吹散。

她的心情已經萬分平靜,臉上冇有一絲情緒,乾涸的眼淚鋪在麵頰上被晚風吹得涼颼颼,宋予朵在片刻眩暈中緩過神,她要準備離開了。

她並冇有立即抬腿就走,而是一動不動的站在原地,帶著不捨與歎息,將自己最後的力氣和溫度都放在了這句話上:“你托的夢,我明白了。”

“——你的舞蹈夢,我替你完成,相信我,我一定辦得到。”

她說得從容,語氣中夾雜著難以熄滅的決心。

到點,路燈一盞盞亮起,也包括島上的白燈。

“——嘿!島上的那人!這裡不能見火!”

“......”

宋予朵沉默著冇有做理,收拾好自己離開了。

天上的星星從來緘默不語,歸家的人滿懷思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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