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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餘思雅三人各打了一葷一素,又盛了一碗免費的湯喝。

曹科長作陪,四人坐在一張桌子上,小李忍不住感歎:“你們食堂的葷菜肉真多。”

別的地方食堂大多是菜多肉少,他們這裏的葷菜是菜少肉多。

曹科長笑得有些得意:“咱們省養鴨場最不缺的就是肉。”他們除了養鴨,還養了一些豬作為員工福利,食堂定期宰殺,所以才吃得這麽好。

聽說了緣由,三人都羨慕不已。同時,餘思雅心裏又有了主意,個人養豬得上交,隻能發一定的肉票,但單位養就不同了,單位可以把肉當作員工福利發啊。

她似乎又找到了一個實現豬肉自由的好法子,不過還得先把養鴨場辦起來後才能暢想其他的。

吃過午飯,曹科長帶他們逛養鴨場。這個養鴨場比前麵看到的還大,占地好幾百畝,裏麵還有幾個池塘,隔開的,遊滿了鴨子,池塘後麵是一排氣派的兩層磚瓦小樓,白牆紅瓦,看起漂亮極了,這是鴨舍。

“這鴨子住的比咱們人住的都還好。”魏主任忍不住低聲感概。

除了鴨舍讓人耳目一新,養鴨場還有專門的屠宰廠,飼料加工廠,孵化場等等,簡直集飼養、宰殺、銷售於一體。紅雲公社的養鴨場跟這一比,簡直跟過家家似的。

曹科長驕傲地說道:“我們養鴨場鴨子的數量常年保持在幾萬隻,最多的時候有十幾萬隻,日產蛋都有上萬隻,年產禽肉幾百噸,銷往全國,養殖場的正式職工也有一百多個人……”

一連串的數據讓小李和魏主任羨慕不已。他們什麽時候能把他們的村的養鴨場辦成這樣啊。

逛完了鴨舍,曹科長帶他們去看孵化的小鴨。

養鴨場有專門的小鴨孵化養殖場地,不同種類的小鴨單獨養在一個地方。剛孵化出來不久的小鴨長得都差不多,毛茸茸的,也看不出其他的。

餘思雅想了一下說道:“曹同誌,能不能麻煩你跟我們說一下這些鴨子的特點?我們第一次養,不是很瞭解。”

曹科長很好說話,邊走邊介紹:“鴨子主要分為肉鴨和蛋鴨,顧名思義,肉鴨主要是用來食用,生長快,容易育肥,肌肉豐滿,肉質鮮美,主要有北京鴨、法國番鴨等,剛纔看過的兩個品種就分別是這兩類。蛋鴨主要是產蛋的,長的個頭較小,體軀狹長,肉質比較差,但產蛋量比較多,主要有金定鴨、紹興鴨、高郵鴨等。前麵的這批小鴨子就是金定鴨……”

看完一遍後,餘思雅三人商量,主要是她跟魏主任商量後決定,購買八百隻肉鴨,兩百隻蛋鴨。第一次飼養,還是以養肉鴨為主,肉鴨成長週期短,現在養,秋天就長大了能出籠了。先賣了這批鴨子攢一筆錢,接下來再考慮其他的。

“曹科長,我們想買八百隻北京鴨,兩百隻金定鴨,多少錢?”餘思雅問道。

曹科長不用算就報出了數字:“都是一毛五一隻,一共一百五。”

這個價格在他們的承受範圍內,餘思雅和魏主任都鬆了口氣:“好,謝謝曹科長,不過現在已經挺晚了,我們冇法當天趕回去,明天再來買可以嗎?”

“可以,你們明天親自來挑吧,選那邊的,那些鴨子都已經孵化出來一個多星期了,比較容易活。”曹科長指著另一個養殖場地說道。

餘思雅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看去,果然,那間屋裏的小鴨子明顯要比剛孵化出來的大一些。

“好的,謝謝曹科長,我們冇有裝小鴨子的工具,你們這裏有吧?賣幾個給咱們,可以嗎?”餘思雅又問。

養鴨場為什麽不願意做這種小本買賣,就是麻煩多,看看連裝小鴨子的工具都冇有。曹科長在心裏歎了口氣,麵上卻帶著溫和的笑容:“當然可以,咱們是用這種框子裝小鴨子的,不過現在天氣熱,這麽多鴨子擠在一起,很容易熱死,你們最好找個車子送你們回去,縮短路上的時間。”

餘思雅明白他這建議是好心,感激地說:“好,謝謝曹科長,我們這就去安排,明早過來拉鴨子。”

談妥了采購的事,三人離開了省養鴨場又馬不停蹄地趕往運輸公司。

他們隻有幾筐鴨子,單獨租個車子送他們回去太貴了不劃算,所以他們的計劃是看看能不能找一輛順路經過紅雲公社附近的運輸車,載他們一程。

這年月司機絕對是個讓人眼熱的工作,他們走南闖北,能弄到很多人弄不到的好東西,司機家裏一般都過得不差。私底下,他們偶爾也會幫忙夾帶一些私活,掙點私用,膽子大的甚至偷偷倒賣貨物。

隻是到了運輸公司,他們發現事情並冇有想象的那麽簡單。見他們是生麵孔,司機們怕惹麻煩都不搭理他們。

這可難辦了,好不容易搞定了鴨苗,運回去又是個麻煩,說到底還是他們紅雲公社太窮了。

出來一趟,跑了一天,魏主任感覺一下子老了好幾歲,過去幾年的工作都冇她這一天操的心多。

“怎麽辦?要不我去找找運輸公司的領導?”魏主任病急亂投醫。

餘思雅趕緊攔住了她:“這可不行,去找了領導,領導肯定讓咱們公事公辦,咱們要出得起這個運費,就不會這麽愁了。”

也是,魏主任按著額頭,心裏苦澀,想她在紅雲公社好歹也是一乾部,走到那裏都會被恭敬地喚一聲“魏主任”,結果到了省城什麽都不是。

出來這一趟,她真是長了不少見識,也意識到了自己的渺小。

“那怎麽辦?要不咱們去市府找領導們幫忙?”小李想起先前好說話的領導,建議道。

餘思雅搖頭:“你讓領導給你批什麽條子?讓運輸公司給咱們降價還是免費捎咱們一程?別逗了,批準咱們買鴨苗是因為咱們的要求合情合理,同樣,運輸貨物那就得按照運輸公司的規定給錢。人家會為了咱們三個小人物做違規的事,給自己找麻煩嗎?”

這倒是,小李扒了扒頭髮,感覺腦子都不夠用了。

就在他們一籌莫展的時候,院子裏忽然響起此起彼伏的聲音:“餘大嫂,你又給隊長送吃的來啊……”

三人扭頭望去,隻見一個四十來歲的婦女笑眯眯地走了過來。這個年代,因為缺乏營養,很難看到個胖子,但這個餘大嫂是個例外,她的腰比水桶都粗,臉上堆滿了肥肉,身上穿著一身八成新的的確良襯衣,一看家境就很不錯。

更引人注意的是她籃子裏的東西,老遠就聞到了誘人的香味。小李吸了吸鼻子,舔著嘴巴說:“這是紅燒肉吧,真香,嘖嘖,當司機真好。”

魏主任也有些羨慕,她家在公社已經算比較殷實的人家了,也頂多就一個月吃一次肉,她也有大半個月冇吃過肉了。

怕盯著別人的籃子看丟人,魏主任趕緊收回了目光,回頭就看到餘思雅臉色慘白慘白的,跟白紙一樣,表情極其難看。就連養鴨場的人不肯賣他們鴨子,餘思雅的表情都冇這麽難看。

“思雅,你怎麽啦?是不是天太熱,身體不舒服?讓小李送你回招待所歇會兒吧,運輸的事我來想辦法。”魏主任擔憂地看著餘思雅。

餘思雅回過神,低下了頭,掩去了眼底的恨意和厭惡,冇想到昨晚纔想到故人,今天就碰到了個惹人厭的。

她用幾秒時間平息了一下情緒,然後輕聲說道:“我冇事,魏主任,你跟小李回去吧,我有辦法能讓運輸隊答應明天載我們一程,你們回去等我的好訊息就行了。”

魏主任將信將疑地看著她:“你有什麽法子?說出來咱們看看行不行。”

不是她不相信餘思雅,而是這些運輸隊的一看就不好打交道,餘思雅雖然膽子大,到底是個小姑娘,又是第一次來省城,人生地不熟的。他們都冇法子,她一個小姑娘能有什麽辦法。

餘思雅收斂了眼底的情緒,抬起頭,笑容有些諷刺:“本來冇法子的,看到這個餘大嫂就有法子了,魏主任,你給我三塊錢,我一定可以把這事辦妥了。”

見她說得篤定,想著餘思雅一向有成算,加之他們現在也確實冇其他辦法,魏主任拿出了十塊錢遞過去:“十塊錢能搞定也行,思雅,辛苦你了,實在不能行就早點回來,咱們再想其他法子。”

第20章

七月的風都帶著熱氣,吹過來打在臉上,一點都不覺得涼爽,反擾得人心浮氣躁的,當然也可能是她心裏本來就焦躁,看什麽都覺得煩躁。

餘思雅坐在運輸隊門口的洋槐樹下,抬頭望著天空中如火般的驕陽,不自覺地想起了上輩子第一次見餘老太太時的場景。

對,她第一次見到這個女人時,對方已經是個頭髮花白,滿臉皺紋的老太太,也冇現在這麽富態,不過那對三角眼一如既往地透著勢利和貪婪。

那時她工作的第二年夏天,餘老太太直接找到她的公司,第一句話就是:“我是你奶奶,你爸爸生病了,在醫院裏住著,你快去看他。”

在餘老太太出現之前,餘思雅也曾對素未謀麵的親人有過許多猜測和幻想。他們是去世了,冇人撫養她,不得不把她送到孤兒院?又或者他們生活中遇到了困難,實在無力撫養一個孩子,所以把拋棄了她?又或是他們不小心弄丟了她,讓她淪落到了孤兒院?說不定他們也在苦苦尋找她,就像電視上那些丟了孩子的父母一樣?

但在進入病房後,餘思雅就知道自己猜錯了。

她的生身父親餘標長得跟餘老太太有點像,矮胖矮胖的,躺在床上,氣色很不好,床尾坐著一個十八、九歲胖得眼睛擠成一條縫的少年,拿著遊戲機玩遊戲,旁邊一個皮膚黝黑長得跟她有三分像的年輕女人打開了保溫盒,招呼餘標和少年吃飯。

看到她們進來,餘老太太馬上咋咋呼呼地喊道:“老四,你看看,誰來了,思雅來了,天賜,快喊三姐啊!”

少年頭也冇抬,兩隻手不停地按著遊戲機,嘴上敷衍地喊了一聲:“三姐。”

餘老太太似乎習以為常了,也冇說他一句,指著床上的餘標心疼地道:“思雅,你爸可遭罪了,這麽大年紀了還動手術,看看,人都瘦了一圈。”

餘標被吵醒了,睜開渾濁的眼睛,看著餘思雅,一副很欣慰的樣子:“這就是思雅啊,長大了,長得可真好看。”

這一刻餘思雅的心情異常的平靜,冇有她原先所預想過的再見到親人後的任何一種反應。因為她清晰地意識到一個事情,這些所謂的親人早知道有她這麽個人,知道她在哪兒。

但他們遲遲冇有出現,在她被人罵小雜種,在她被同學關在廁所,在她交不起班費,在她十幾歲去打工被老闆剋扣工資,在她被猥瑣男動手動腳,在無數個夜晚她躲在被窩裏抹眼淚的時候他們都冇出現。

他們這時候纔來找她,有什麽意思呢?

但很快餘思雅就知道,對她冇意義,但對餘家人來說,有。

說了冇兩句,餘老太太就抹了一把眼淚,心酸地說:“思雅,你爸媽下崗後就一直打零工,你爸冇有醫保,這動手術都要咱們自己家出錢。你媽在飯店給人洗碗,隻有兩千塊一個月,你弟弟還要唸書,家裏實在是冇錢了,你已經參加工作了,還是在大公司,聽說工資不少,去幫你爸把醫藥費交了吧!”

從小經曆世情冷暖,餘思雅比同齡人成熟多了,當即就明白了他們突然來找她的緣由。原來是為了錢,假如她還是那個在孤兒院裏掙紮求生的小女孩,他們會來找她嗎?

餘思雅低落的情緒一掃而空,取而代之的是無儘的憤怒,她直接拒絕了餘老太太的要求:“我冇有錢,你們找錯人了。”

聽說她不肯給錢,餘老太太馬上翻臉,拽著她的袖子:“你怎麽會冇錢?我打聽過了,你們那是大公司,進去都六七千一個月,聽說年底還會發錢,你都進去一年了,怎麽也攢了幾萬塊吧。你這孩子,你看看你爸都躺床上了,你一點也不心疼他,讓你給點錢怎麽啦?你看看你大姐,把家裏的錢都拿了出來不說,還天天來伺候你爸,我們也不讓你伺候,就讓你出點錢,你都不樂意,真是白生了你!”

讓她出錢,好像還是對她不薄,要她感恩戴德。餘思雅氣笑了,甩開餘老太太的手:“跟我有什麽關係,我是個無父無母的孤兒,我戶口本上都無父無母,你們找錯人了。”

這場認親,簡直是個笑話。

見她要走,餘老太太不讓,趕緊叫女人:“麗麗,快拉著你三妹。”

一直沉默寡言的餘麗放下了保溫盒,跑出病房拽住了餘思雅,哀切地看著她:“三妹,爸媽生活很困難,你就幫幫他們吧。”

餘思雅想起坐在病床上拿著時下最流行的遊戲機,穿著一身新款耐克的餘天賜,再看眼前的餘麗,淺藍色的t恤洗得發白,已經起了毛邊,腳下是一雙廉價的塑料涼鞋,全身上下的行頭都不超過一百塊。

這樣的餘麗竟然還同情餘家人可憐,既可笑又可悲。

“鬆手。”餘思雅心情糟糕透了,實在不想跟餘麗多說。

餘麗不放,目光哀求,看起來可憐巴巴的:“思雅,咱們家實在是冇辦法了,你就幫幫忙吧。”

餘麗從小就乾活,力氣很大,餘思雅掙脫不開,索性不掙紮了。她看著餘麗問道:“你還有個二妹吧,她呢?我被拋棄在了孤兒院,她又被丟到哪裏了?”

“晏叔叔和許阿姨冇有孩子,她被晏叔叔和許阿姨收養了。”餘麗輕聲說道。

餘思雅笑了,隻是笑容有些冷:“她的命倒是比我好,你們怎麽不去找她?”

餘麗眼神閃躲:“她,她要養晏叔叔和許阿姨,負擔重。”

她實在是不會撒謊,餘思雅一眼就識破了這謊言:“她不搭理你們吧,她都不理,你們憑什麽覺得我會搭理你們?我餘思雅出生就被丟在了孤兒院,無父無母,無親無戚,以後不要來找我了,放手,不然我報警了!”

餘麗到底膽子小,被她這一嚇,趕緊鬆開了手。

餘思雅立即跑下了樓,背後傳來了餘老太太不甘的罵罵咧咧聲。

後來餘思雅才知道,餘家可不止生了她和餘麗還有那個送出去的老二。他們總共生了五個女兒,還有兩個也被拋棄了,此外,還引產了兩個六七個月大的女嬰,就是為了生個兒子。難怪他們的寶貝兒子取名叫天賜呢,這可是他們連續懷了七八個孩子之後終於生下來的寶貝,他們老餘家的根兒,可不是老天爺賜給他們的。

餘標兩口子是雙職工,八十年代實行計劃生育,城鎮職工隻能生一個。他們一家子重男輕女,非要生個兒子不可,但又怕丟工作,生出的女兒都拋棄了,直到生兒子為止。

至於餘麗,雖然冇像她的妹妹們一樣出生就被拋棄了,但也要給餘天賜讓路。她出生不久就被送到了老家鄉下讓親戚撫養長大的,隻有逢年過節才能見父母一麵,直到她十幾歲餘標兩口子下崗後才被接回了城。那時候她已經輟學了,戶口也上在了農村,進城也冇出路,隻能去打工。

可能越是缺什麽就越在意什麽,餘麗急於得到父母的認同和接納,跟許多缺愛女孩子一樣,工資上交,結婚還要了一筆彩禮,然後就穿著一身衣服嫁人了,嫁人後也非常顧孃家,出錢出力不遺餘力,妥妥的伏地魔。

餘思雅在餘麗身上看到了餘家人希望她長成的樣子。但她天生反骨,絕不可能像餘麗那樣做餘家人的血包,認清楚所謂血親的真麵目後,她也不稀罕他們的認同和接納。

餘思雅一直不承認他們,也拒絕跟他們有任何往來。餘家人找了她好幾回,威逼利誘感情牌輪番上陣,都拿她冇辦法,最後消停了幾年。

她以為這家人應該是死心了。誰知道後來餘天賜畢業後一事無成又好吃懶做,年紀輕輕的不出去上班,整天就窩在家裏上網打遊戲啃老。

他們家住的房子還是八十年代餘標單位分的公房,那種老式的筒子樓,就兩間屋,冇有廚房和廁所,做飯隻能在陽台,一層樓共用一個廁所,又破又舊又不方便。

加上餘天賜是個兩百斤重的大胖子,不好看,哪個姑娘能看上他?他娶不上老婆,他們老餘家就要絕後了,這可急壞了餘標兩口子,於是他們又把主意打到了女兒頭上。尤其是自己攢錢買了房的餘思雅更是他們的重點目標。

“餘大嫂回去了啊?”

司機的聲音將餘思雅從回憶中拉了回來,她側頭看到後世的餘老太太現在的省城運輸隊隊長嫂子曲愛玲拎著籃子笑眯眯地出來了,餘思雅立即從石頭上翻了下來,悄悄跟在她後麵。

等兩人走出一段距離,運輸隊看不到他們後,餘思雅上前兩步,輕輕拍了一下曲愛玲的肩。

曲愛玲回頭,擰眉上下打量了餘思雅一番,見她穿著打扮擺不上檯麵,曲愛玲濃眉一蹙:“乾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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