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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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天帝浮光因魔女已死、情困成疾三百年,難理政事,卻又為著三界中四海八荒的政事一直強撐。

隻說不久前九重天上百仙朝會,為緩解這位年輕天帝對魔女的相思病,太白老君獻上了自己冥思苦想百年之法——

“雙修忘情之法。”太白老君進完言,於眾目睽睽下,旁若無仙地掩嘴竊笑。

此刻殿坐上那位清冷孤高的男子聞言,在幾百雙老成持重的眼中一隻手摸著玉碟中一顆山竹果的外殼,一隻手揉向頭,放下手,又揉,來來回回晃得百仙趕忙將交頭接耳的八卦倉促地換成了對自家天帝的關切。

“老君之言句句在理,這相思病乃世間最難解之病!”

“天帝,您就納了這雙修忘情之法吧。”

然而這關切對於真正的相思病可能有用,對於浮光的頭疾卻是種壓力。

這位年輕天帝正對抗著體內唯獨他知道的魔蟲毒害。

世間皆以為他是受魔女情債所困,惹上頭疾。

可他們不知的是:他在三百年前魔女死時,中了她的魔蠱蟲。

一隻日□□他與女子交歡的魔蠱蟲。

而他真正能說愛過的,實則是個死去了的凡人。

這事他放在心底,誰也不知。

他自己,也不願承認。

他愛過她,恨過她,漸漸都快想不起她的模樣。

所以他也甘願被誤會。畢竟那隨著魔女死去而死去的仙魔聯姻還能扯出些正派話,給他博個清心寡慾的帝王美名,仙凡——

卻萬萬不行。

若讓他們知曉,當初實則是為了個凡人——

實則是為了個凡人,他絕不願違心和魔女聯姻。

一個死了的凡人。

這事他想了近三百年都想不通。

如今他眼中無情無慾,對外界謠傳的他鐘情於魔女——這種無聊八卦,也隻有利用。

當初,怎會這麼衝動?

魔蟲的聲音越來越刺耳,越來越頻繁,又是那一句肮臟重複:“你若挑個我中意的女仙雙修,我就再不擾你!“

“總之你我同生同死,這雙修,你又能躲多久?”

“你就算日日用冰心丹,我也要跟你杠到底!”

太吵了。

慣能忍擾的天帝在這關切下冇多久便摸著山竹殼假昏了過去。

據傳天帝到昏去之前都冇有吃上手中的那顆山竹,隻是用那雙黑瞳炙在火星子下,盯著黑紅的山竹殼,喊了句“第九千九百九十九次,我絕不選妃”,火星子一合,便沉沉地昏了。

眾仙慌慌張張湊上前,怎麼都搖不醒自家天帝。他們搖頭晃腦,很難想象“雙修之法”竟能使揮刀如麻的天帝抖出對魔女如此深情的一麵,難抑得竟在百仙朝會中當眾昏迷。

散會後百仙們三三兩兩地聚在一起暢思起山竹和情愛能有的勾結,從天上一直聊到地上。

聊著聊著,有些受不住的清白女仙隻得紅著臉沉默。

若自個能被這風華絕代的天界之主念得昏過去,那可真是比洗胎換骨還值得回味的快事。

而浮光醒轉後,等著九重天又颳了幾日磨頭疾的天風,或是為了維護自己“天界與魔界誓不兩立”宗旨下的尊嚴,終背棄了原本自己“絕不選妃”之豪言,擇了太上老君提的雙修忘情之法:

在天界納選天妃。

“主要是劃破天帝與魔女之情。”八卦小冊子這般寫道。

當然,這不雅的緣由隻能放在小冊子的一行淺淺小字中,再飄至各仙的眼中,心中,最後化作茶餘飯後曲徑幽處的一地碎瓜子殼。

而大冊子上赫赫寫的,則是:

以天妃之力輔佐天帝,安定三界。

正合了那些高仙階仙班們的心意。

畢竟能和天帝結姻親,是他們抬高仙位之利器。

隻是這等凡塵間常見的俗念,隻是他們都掩嘴不說罷了。

說出來的便是向九重天雲圖的一個大拜:“若能以天帝之尊,與未來的天妃再造世間難得一見的火鳳凰,可緩魔界之優!”

水龍王水厲今日便是如此。

他聽見女兒醒的訊息,第一件事不是去看她,而是立即飛上了天,阿諛奉承地將水凰塞進了天帝選妃的替補名冊。

水宮大殿,侍女侍從們如東海海麵的波浪般輪番跪地,為迎接水龍王水厲從九重天上翱歸。龍身大喝入水,化作海的呼嘯。

“龍母呢?”水厲對待龍宮侍從向來冷漠,剛從九重天上回來,想到剛奉承完那個比自己小了近萬歲的天帝,吐出來的字能化作冰似的。

新上任的侍從哆哆嗦嗦,半天道不出一句話。

龍宮除了這哆嗦得能昏過去的侍從,此時靜得,彷彿不曾知道這大事。

“水凰不是醒了嗎?我不是布雨傳信那讓她參加選天妃一事?”水厲邊說邊往往女兒殿中走去。

水厲想起自己女兒的那張臉:嫻靜乖巧卻又倔,看似怯懦的性子實則囂張的心——

不好。

龍鬚怒吹,畫出水凰寢殿光景。

寢殿內,幾千年養出來的七彩魚須散落一地。

根根分明。

一個女人痛哭流涕,不用多看就知道是他那軟性子的妻木嵩娘,旁邊蹲在地上撿拾魚須的是他小兒水璽,還有個“光頭”。

一個幾乎光頭女子,頭上殘餘著三兩撮毛。

女子回過頭來,對他畫的窺鏡妍妍一笑,頭上的碎毛在東海水中柔和地飄搖,她喊著:“阿爹。您回來了。”

水厲直奔寢殿而去,龍鬚亂打出一眾躍出海麵傳八卦的水靈。

幾近光頭的水凰已收拾好她的海貝殼包袱。包袱裡放著她預備去大羅西天的必備之物:見世火珊瑚和一根如意金寶禪杖。

一塊土紅色的石頭,一根亟需保養的呲了毛的黃木棍子。

去大羅西天供奉佛祖門下乃水凰心中夙願。

如今她終於飽受世間疾苦,雖已全全將這世間疾苦忘卻,但醒後總有種看透功名利祿情愛糾葛的大智慧在陡生。

看來大智慧這東西,不是刻在記憶裡。

是她天生的。

從精神層麵來看,她當是可以駕著吉祥馬雲出發了。

等她抵達佛祖門下時,憑藉天生的菩提心,在佛祖的偈問下也能鎮定自若、對答如流。

無非就是諸相非相,放下執念,隻要她堅定自己再無打野戀色的心,佛祖會相信她。

畢竟這幾百年來,她很少動武。

而她雖有幾分偷藏的好色,卻在男女情愛這事上飽受佛經的教導,私以為這男女之情:

很難造福三界。

也就冇想過這條出路。

本,早該啟程。

壞就壞在三百年前二妹出嫁前那晚所言,給她構思的康莊佛道,又辟了這條繞著幽香的色相岔路。

那晚龍宮紅燈懨懨,水嵐拉著她作為姐姐的手,同她訴儘柔腸:“阿姐,打了這麼久,我也累了,這龍宮以後便交給你和阿弟。架是打不完的,如今龍宮被我扶起來,你不愁謀不到好婿,也不如跳過這一遭,安個小家在此處,以後的事便交給阿弟。”

話至此處,二妹還含羞低頭吐了句房中事:“打架嘛,在哪不是打呢。其實都一樣快樂的。”

自二妹降世後她便活在她的光芒下。她雖無能,卻也豁達:自己的妹妹也是為自己爭光。

可二妹一條水龍在降伏暗林密野後竟也難逃情愛二字,委實讓當時那個情根暫缺的她,有些,些許的看不起。

但因她二妹這條水龍的實力,她的話,同時又增了水凰些妄念。

那時她知她作為一條小魚這輩子無緣降妖伏魔,所以纔開始盤算著去廟裡當個尼姑,唸經布善。

而她在二妹睡下之後,獨自麵對著寢殿上方搖搖卻總不墜的見世火珊瑚,閉目良久,在良久的自省下將二妹之言更深層次地攤開又拔高:“她一直執著的打架,有滅生靈的罪過,而她從未嘗試過的那個“打架”,還能生出生靈,也不可謂不是樁憑實力好事啊!”

不耽誤她的修行,更是雙修之美。

水凰胸中暗湧了幾千年的違背佛祖的色心在日照水光之際,得到了頓悟。

可不想,她正欲攤開少女情書,便誤撞上了和魔界聯姻的浮光。

怪她當初未曾調查清楚,如今她終於明白為何都說天界的月老不是個實在老頭兒。

竟給她弄了樁小三兒的身份。

她深受佛經教導,此番過後,實在難再麵對男女情事。

“我深知阿爹希望龍族再起,統領三界之心。”水凰掂著小包袱,對衝進來的水龍王水厲泄出委屈:“可惜凰兒這輩子就是條小魚。即便有幸成了天帝的妃子,和他有了仙胎,那生出來的也是隻鳥,或者魚,絕無可能是龍呢。”

半晌,她撿著自己腦袋上的幾根剩毛續道:“如今阿凰經得凡間之劫,已放下男女情事,決意去大羅西天,完成女兒畢生夙願,拜在佛祖門下,得無上寶經,再去凡界做個尼姑,教化人世。”

水龍母木嵩娘看著女兒發光的頭,又撲倒在水龍王懷中大哭起來。

水龍王摟著自己的妻,滿腔怒火不知何處泄,看向兒子水璽,他還在地上細細撿拾著自己阿姐親手剪掉的真身魚須。

真身的魚須一掉,連他都不知道怎麼給續上!

水凰作為堂堂水宮大殿下,因真身隻是小魚,這幾千年都懂事乖巧,謹小慎微,從不像二女兒那般愛仗著龍身惹是生非。

可三百年前,她卻能一聲不吭就下凡曆劫,他才曉得這一打架就膽小的女兒,實則性子奇得很!

早該料到可能會有變故!

“你為何不攔住她?”水厲真想罵自己的妻子,剛說了一句,聽見妻子泣得更大聲,又隻得安撫地拍她的背:“莫哭了,你這三百年冇少哭,如今女兒醒了,我隻望你莫哭了。”

“莫哭!”木嵩娘一拳捶向丈夫的胸口:“你既知她醒,緣何弄這一遭又將她趕走,若她當真成了浮光的妃,先不說天帝可置數妃欺侮她,她這吃虧不說的性子,不知要受多少苦,最要緊的是,也和嵐兒般,一隻龍,遊到九重天上,便再下不來了!”

七彩小魚水凰低下頭,儘量不去回味母親這句話。

水璽已將一堆七彩的魚須撿完,根根不少收到了海螺袋裡,聽到母親這話,也屁顛屁顛跑過來搖搖水龍王道:“阿爹,阿姐就算上去了也選不中,阿姐資質平平,聽聞這次自薦的都是在魔界有戰績的姐姐們,什麼朱雀鳥、白虎獸、玄武蛇的後代,在金仙火仙手下和魔界打了幾千年,姐姐不過是隻魚,到時候就算能堅強得過上幾招,受了傷便屁滾尿流遊回龍宮了。”

水厲聞妻子和兒子所言,看向這麼多年都冇出過什麼頭的大女兒水凰——女子弱弱地低著頭,圓圓的腦袋在水光照耀下像個圓圓的冒須木魚。

他忍不住隱隱自責:的確,以水凰這能力,大抵也難過武試。

逢打必輸,可是她最大的強項——

從前,她總能憑此招些年輕男仙的心疼憐惜。

他也隻是想著浮光能看上她那出塵之姿,但這浮光還不是天帝時,就是出了名的百花叢中過,片葉不沾身的性子……

如今水凰光著個頭,第二個強項化作幾根毛……

那第一個強項還有何意義?

他歎了口氣,看著麵前的這顆幾近禿的頭,對女兒也不再是厲色,揮手道:“罷,你也莫收拾包袱去什麼佛的蓮花下,就安心呆在水下養頭髮,屆時我同天界說你初醒,體弱須安養——”

水璽的稚聲此刻卻再次傳來,打斷了他爹生出的憐惜:“阿孃,你看嘛。“說著男童小手一舉,轉著手中裝著阿姐魚須的小海螺道:“我就說阿爹很好說話的,你又何必答應姐姐這出剪魚須去取經的威脅主意,害得我撿了這麼久的魚須。”

水宮寢殿的水,在水璽玩笑般的聲音落地後,幾乎凍入冷寂。

毫無波瀾,實則洶湧。

侍女侍從皆在,各個膽戰心驚,心擂鼓。

龍宮的水儘在龍王的掌控。他們每次呼吸的,都是龍王賜予的溫度。

如今他們好冷。這裡不像東海,像他們極不願侍奉的北海。

“威脅主意?你不是真心要成尼,而是在威脅你爹我?”水厲麵向女兒說完,又惱怒地看向妻子。

女人麵對著丈夫冰冷的目光,對抗似的,眼中也生狠。

“你,竟然也慣著這個廢物?”水龍王難以置信般搖頭。

木嵩娘彆開了自己的男人,擋在女兒身前,一把萬年烏木劍揮搭向水厲的肩:“你生氣可以,但你若要強,我便同你打一場。總之你能為了一己私慾不顧我的女兒,我便也為了我女兒除了你這水龍的私慾。”

水厲瞅了眼肩頭他能一手摺斷的老木頭劍,不理會妻子,轉頭陰鷙地對向低著頭,飄著頭毛,一語不發的水凰:“我聽聞你早就愛慕浮光,甚至曆劫也是為著他!那為何不願做他的天妃?難道是因他和魔女的逸事?如今那妖女已經死了!”

“可你還活著!卻又未比就逃,我就是這般養的你?”

“從前你膽小怕事,一比武就愛逃,這可歸為你是魚身,要保命。現你終有出頭之日的機會,像你二妹那般,可以為東海龍宮爭光!可你竟然又要逃,還假稱要去當尼姑來威脅!”

不得女兒回覆,他看著自己女兒顫抖的身子,冷哼:“我今日才知,原來,逃就是你的本性。想你二妹,這般為東海付出,而你作為長姐,你護過龍宮嗎?你再莫要怪四海水靈嘲笑你是個冇用的廢物。”

木嵩娘聽到此處,將木劍對丈夫的肩頭急急亂打,木頭都要打歪了:“你為何總是這般同她說話?水厲,她也是你的女兒啊!”

“是我女兒,也是個廢物。”水厲抖開肩頭彈來彈去的木劍,睇著那瘦弱身子的眼中連輕蔑都不屑有。

廢物。

迴音,失控地飄向在東海的水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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