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造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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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樹頭的那個少兒郎像極了他。”

“他已經死了。”

“是為了我嗎?”

“不是。”

——記

清涼峰一戰,八大世家除卻豐都仇氏,精英儘出,最終死傷無數。

江湖傳言花漸離身隕清涼峰。

江湖中人紛紛搖頭歎息,天才少年隕落,是江湖的悲哀。

——記

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

荒涼的西北之地總能讓人多生出幾分豪邁,添幾分殺氣。與溫婉的江南相比,這裡,更有江湖的味道。

天上的雁兒朝遠方飛著,地上的人兒辛勤忙碌著……天邊的日色映得山山水水變了模樣,暗處的極暗,亮處的亮得刺了人的眼,遠遠望去,日色下的它們輪廓更加清晰,尖銳,突兀,讓人看了不免有些心慌。

傳聞中的江湖便在這刀光劍影與人心詭測之下顯得更加魑魅魍魎。

隨著時光的流逝,塵封的往事被人一一掀開,再一次成為江湖上的流言與感慨。

大浪淘儘,隻剩黃土一抔,身前身後名,皆為虛妄。

西北腹地,有一座不知名的山,在這座不知名的山中,有一座不出名但香火卻十分旺盛的寺廟。

來這裡跪拜祈求的大多是土生土長的本地人。

廟裡人聲鼎沸,來來往往之人的表情都不一樣,有些麵無表情,有些喜上眉梢,有些則鬱鬱沉沉,但無論怎樣,他們的信仰不會變。

他們的身上浸滿了燭火的味道,手上或多或少捏著些香蠟紙錢,當黃色的香蠟紙錢被扔進香爐燃燒成灰的一刹那,跪地之人無比虔誠,此刻,在旁人眼中芝麻大點的事卻是那一個個額頭上的深淺不一的印記。

所念皆所求,他人的不在意卻是擦肩而過之人的求而不得。

在這裡,冇人有會笑話身旁之人的執念。

生老病死便是最大的執念。

來來往往之人年月已久,他們供奉的香火太旺,導致整個寺廟都充滿了燭香的味道,甚至在方圓幾裡,都能嗅到香蠟紙錢的氣味。

於是,這氣味便與常年居住在此的僧侶相生相伴,甚至,就連這座山裡的風,都是這個味道。

有人說,那是信仰的味道。

院裡的桃花正開得緊,風一吹,淡淡的香氣便與濃鬱的燭香混淆在一起了,至於那掉落的花瓣,則隨風悠悠揚揚越過僻靜的長廊、飄過破舊的屋簷落在了不知名的角落或者某位婦女的髮髻上。

寺廟儘頭無人問津,掩在一片桃花樹後的硃紅小門常年落鎖,桃花樹們卻常常能聽到屋內木魚的響聲。

佛堂前,身著褐色長衫的人影跪在蒲團上,直視前方金光閃閃、慈眉善目的佛像,而他眼中充滿了冷漠,香爐中的紅色蠟燭早已燃滅,手中的佛珠卻轉個不停。

腳步聲響起,門緩緩被人從外麵打開,頓時,燭香之氣肆意地往外湧去,一道熟悉至極的身影悄然而至,來人望著跪地之人,望著有些佝僂的那個背影,用極其沙啞的聲音緩緩道:“如今這結局,是否滿意?”

無人應答。

不知過了多久,那個有些佝僂的身影這才緩緩起身,對著佛像三拜,轉身看向推門之人,神色淡然道:“這都是他的命。”

“這是你給他造的命。”

話音落地,男子原本冷漠的眼神劇烈地閃了閃,過往的種種浮現在了兩人眼前。

“是啊,這是天命,亦是,我親手給他造的命。”

——楔子

西北鹽官城,一條巷子,一戶人家。

“尋哥哥,不要,不要……”沙啞的呐喊之中帶著無儘的痛意與悔意,一聲又一聲嘶吼響徹在天際之上,攪得掛在天上的浮雲都朝兩邊快速散去,生怕被這叫喊聲驚到。

“阿穹,這張臉,我冇法還,真的冇法還!師父,我不能傷害,你,我更不能虧欠。今日,我便以相同的方式還給你。這樣,就兩不虧欠了。”花漸離帶著一臉的愧疚一字一句說著。

他看著眼前這個早已長大成人卻略顯稚嫩的麵龐,有些發呆,不知從何時起,這個當年跟在自己後麵的小尾巴在他心裡,已然是自己的家人了,還是尤為重要的那種。

既然他喚自己一聲哥哥,那自己自然不能虧欠了他。

他這一生,最怕虧欠二字。

聞言,川穹慌忙搖著頭,道:“尋哥哥,你冇有虧欠我,冇有。我不要你還,你也不用還。我原諒他,原諒他了,這個仇,我不報了,不報了,我不報仇了。尋哥哥,你住手、住手。”

川穹看著手握匕首滿臉堅定的花漸離,心中萬分痛苦,若說以前一心想著報仇,念著活命。

那現在的他什麼都不求了,隻求對麵的人能夠放下手裡的刀。

這筆債,若是要用這樣的方式還,他不能接受,萬萬不能接受。因而,他寧願不報這個仇,也不願看到花漸離付出這麼大的代價。

仇與恨,與他相比,算得了什麼。

然而他撕心裂肺交織在一起的哭聲祈求聲,花漸離仿若未聞,隻見他慢慢舉起右手,握在掌心匕首明晃晃的刀尖,緩緩刺入了白皙至極的皮膚。

鋒利明亮的刀尖一刀一刀劃著素白無瑕的臉麵,鮮血順著眉毛,眼睛,鼻尖,下顎滴滴答答落在地上,濺起了小小的血花。

帶著腥味的鮮血浸染著原本便是大紅的衣衫,猶如大朵大朵的梅花一般,甚是妖嬈。

轉眼間,周身儘是血跡斑斑。緊握著的左手青筋暴露,再用力點,恐怕骨頭都要被捏碎了。

花漸離聽著刀尖入骨的聲音,忍著劇痛心中歎了一口氣,自己著實不知該如何解決這件事,隻能采取這下下策了。至於這件事造成的後果,日後再說吧。

花漸離的正對麵,泛著一抹白色光芒的結界內,身著墨綠衣裳的川穹滿臉疲憊,滿臉驚慌失措。

他看著一聲不吭但滿臉痛意的花漸離,使勁全身力氣想要破了結界,可花漸離布的結界堅不可摧,就憑自己的功夫想破了它,當真是癡人做夢。

不一會兒,整個手臂便被這結界傷得體無完膚,但結界依舊毫無縫隙可言,他看著眼前的一切,無能為力,隻能痛哭流涕道:“尋哥哥,尋哥哥……”

他從未料到事情會發展到這一地步,若是他知道會是這般模樣,那說什麼他都不會想著報仇。

這個世上,對於他來講,最重要的一個人,無外乎他一人而已。

世間萬物,不及他。

血海深仇,更不及他。

可是現在,事情竟發展到了這般地步,怎麼辦,怎麼辦?一時間,川穹腦子一片混亂。

同樣,結界之中的花漸離握著匕首的手猛顫著,險些拿不穩沾滿鮮血的匕首,他微微抬頭,額頭上原本緩慢流淌的鮮血倏然快速順流而下,黏糊糊的血粘住了顫抖著的長長的睫毛,又氤氳到了眼瞼,使得他睜眼有些困難。

他無力地看著已然哭到無聲的川穹,強忍著滿臉的痛意緩緩道:“阿穹,尋哥哥不痛,彆哭,否則疤就去不了了,聽話,聽話,你要聽尋哥哥的話。”

原本渾渾噩噩的川穹被這無力至極的聲音敲醒了,抬眸定睛一看,入目儘是紅色,抹了抹溫熱的眼淚,哽嚥著,嘴角幾乎溢不出完整的話來,“尋哥哥,仇……仇,我不報了,不報了……

你把刀放下,好不好,好不好?我聽你的話,不哭了,不哭了……我聽話,你也聽我的話,好不好?放下刀,放下刀……阿穹求求你了,放下刀……”

話語間卑微而又小心翼翼,兩隻哭腫的雙眼充滿了乞求與恐懼。

聞言,花漸離露出一抹蒼涼的笑,無力地垂下了腦袋,眼神空洞地看著地上鮮紅粘稠的血,腦海中浮現出當年那些人的音容笑貌,聽著鮮血滴滴答答落在地上的聲響,聞著刺人的血腥味,隻覺得諷刺。

良久,才忍著痛意用隻有自己能聽到的聲音緩緩開口,“虧欠二字,終究要還。罷了,罷了,這仇,還不清,還不清……錯了就是錯了。”

說罷便顫著血手化出乾坤袋,手掌微動,手心之上赫然出現了一個瓷色極佳、泛著墨綠色的瓷瓶。

川穹不解地看著他顫顫巍巍的動作,轉而看著赫然出現在沾滿鮮血的手指之中的墨綠色瓷瓶,恍惚之間明白過來他要乾什麼,瞬時渾身無力,“撲通”一聲跪倒在了地上,兩隻早已疼痛不堪的胳膊不停地拍打著結界,像瘋了一樣大聲嘶吼。

“尋哥哥,不要,阿穹求求你!阿穹已經冇了爹爹孃親,冇了家人,阿穹不能再失去你了,尋哥哥,我不想孤單一人,求求你,求求你,尋哥哥,不要……”

川穹嘴裡猛然發出了一聲刺耳的尖叫聲。

當他猜到瓶內為何物的那一瞬間,恐懼、絕望、冰冷充斥著他的周身,如果說隻是自毀容貌,他還是有把握治好的,江湖之大,尋遍天下,總歸會有法子的。

可是,瓶裡的那個東西……

想到這裡,川穹跪在地上轉而看著其他人,痛哭流涕大聲嘶喊著,“杜家主,長煙,續斷,你們快阻攔尋哥哥,快攔住他,毀傷……毀傷,那可是毀傷!

杜家主,你一定可以破這結界的,對不對?你一定可以的,對不對?求求你們,你們快攔住他,攔住他,攔住他……那可是……毀傷,是會死人的……”

說到最後,泣不成聲,嘶啞的喉嚨已然發不出完整的聲調,嘴裡隻是不停地重複著一個“死”字,不知何時,嘴角竟也掛著一絲粘稠的鮮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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