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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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文恭顯然也對包道乙的來臨毫無預料,吊兒郎當的神色收斂了些,朗聲道:“江南明教什麽時候也來北方的地盤活動了,道長這趟迷路,可迷得有點太遠了吧。”

江湖規矩,一個地盤有一個地盤的老大。梁山好漢除了那次純屬不得已的江州劫法場,從未涉足南方地麵;而江南明教不好好的在西湖裏泛舟采菱,卻派人頻頻來北方體驗生活,心思未免不純。

而包道乙不給史文恭麵子,立刻跟他針鋒相對:“當然是曉得你們曾頭市有動靜,不然阿拉如何有空來山東吃沙子?史施主,貧道告誡一句,阿拉江南人狡猾,不好騙個。儂要是想平平安安下梁山,最好識時務,幫阿拉合作,勿要一直想著吃獨食,老冇麵子個……”

潘小園見包道乙冇注意自己,小鬆了一口氣,心裏思忖,他這句“跟阿拉合作”的“阿拉”,既然是在梁山的地盤上說出來的,應該是指明教和梁山的聯合勢力。也就是說,明教打算和梁山聯合造反?

至於揭竿的過程中誰當老大,雙方的意識形態、宗教衝突怎樣調和,倒不忙定出規矩來。曆史的教訓告訴大家,要想對抗朝廷,江湖人必須擰成一股繩,擱置爭議,共同造反,纔有可能成功。

看晁蓋的意思,似乎並不反對?而如果史文恭被監禁在梁山,有了明教相助的晁蓋,攻打曾頭市時,會不會因此而逃脫那枝命運之箭?

史文恭神色依舊鎮定,看著晁蓋,道:“那好,晁寨主既然不願意接受史某的條款,那麽某立刻收拾下山,不再叨擾。失陪了!”

言外之意,梁山既然不願被他史文恭利用,又何必為明教所用?他史文恭好歹也是梁山請上來的客人,買賣不成仁義在,大夥好聚好散,還不成嗎?

但這話之不要臉,就連魯智深也聽出來了,大喝一聲,罵道:“這賊廝鳥敬酒不吃吃罰酒,方纔讓你下山,你賴著不走,現在想走,當梁山是客棧呢?灑家們還不讓了!”

史文恭狠狠瞪了和尚一眼,這人聽風就是雨,有架打他就幸福。

又遠遠看看潘小園,盼著小娘子給他說兩句好話。他有點後悔貿然闖她院子了,可此次總不能無功而返。但潘六娘能說都都已說了,不在場證明也給他發了,怎麽看怎麽也算是仁至義儘。

至於她為什麽突然冒出來一句“萬萬不可攻打曾頭市”,史文恭看不透,或許是看出了他史文恭不簡單。但就算是這個突如其來的打岔,也立刻讓公孫勝這賊道裝神弄鬼,含糊過去了。

史文恭再想朝她使幾個眼色,遠程統一一下戰線,冷不防背後一陣鈍痛,提醒他老實點。他齜牙咧嘴一番,輕輕罵道:“公報私仇麽?”

武鬆不理他。

晁蓋聽不慣史文恭和包道乙這幾句轉彎抹角。眼看遠處已經飄起了一縷炊煙,天色朦朦朧朧的開始亮,不多時就會有大批兄弟聞訊趕來。他覺得再囉嗦也無濟於事,該拍板定事情了。

“大夥休再多言。這位史文恭史兄雖是梁山客人,到底意圖叵測,暫且請在山上住,等我們探明曾頭市的底細,再行裁定去留。包道長,你們若是願意相助此事,我梁山領情,但……”

“晁大哥……”潘小園緊張得快哭了,顧不得包道乙,終於細聲出來,有氣無力地做著最後一次嚐試:“這位史官人方纔對奴家說的話,要不要先詳細對大哥說知,再做決定……”

冇等晁蓋發話,包道乙瞅她一眼,從木疙瘩上站起身來,哈哈一笑:“原來女施主在這裏,勿礙事,這位史大施主,嘴裏說出來的也勿見得就是真的。阿拉明教這裏,倒也得到了一點關於曾頭市的小情報,不如讓貧道對晁寨主講個明白,好伐?”

史文恭那張俊臉立刻微微變色,欲言又止:“你……”

包道乙跟他比賤,笑吟吟的繼續道:“哪能,儂還要滅我的口不成?我還一定要講,譬如講你們那曾家五虎,十年前……”

話音未落,周圍十幾人齊齊驚叫:“小心!”

但除了這兩個字,也來不及說出別的什麽。所有人眼一花,眼前人影一閃,史文恭雙肘向後一頂,以不可思議的速度扭轉身,右手兩指直取武鬆雙眼。武鬆早就緊繃著弦,叫聲“不要動!”仰麵避過,一手格架,一手將刀鞘一捏,刀跳出來握住,刷的一道白光,擦著史文恭喉嚨,一寸之距,堪堪閃過,腳下玉環步同時掃他下盤。這一招過後,纔有人反應過來,魯智深一聲“直娘賊”,醋缽兒大的拳頭終於落了下去。

史文恭這一下卻是障眼法,一擊不中,縱身躍起,竟是拿魯智深的寬肩膀做了擋箭牌,足尖在他後背一點,把魯大師踹到武鬆麵前,自己大鵬展翅般飛出包圍圈,空中隨手一撈,手上已經多了一柄不知哪個小嘍囉的腰刀。

公孫勝和朱貴立刻護在晁蓋左右。包道乙勃然變色,後退兩步,手握劍柄。晁蓋使個眼色,小嘍囉分出一半,站定包道乙身後。

史文恭卻冇有如眾人預料的那樣,落在包道乙麵前實施滅口。身形在空中轉了個彎。此時武鬆刀鋒跟來,噹的一聲打掉史文恭手裏的刀,第二刀便砍空了,一聲怒吼,寒氣逼人。

武鬆此時方纔發現,史文恭之前跟他對的那幾招完全是隱藏實力,眼下纔算是全力出手,周老先生當年的得意高徒,速度之疾,力量之狠,似還隱隱在他之上。

“嶽兄弟!”

隻有極少數人認清了史文恭的意圖。嶽飛一個箭步,將後麵小潘姐姐擋在角落裏。他上山時冇帶武器,雙手擺出架子。

而潘小園背貼牆壁,眼花繚亂,什麽都冇來得及看清,隻聽嶽飛大叫一聲,緊接著撲撲兩聲悶響,武鬆怒喝,公孫勝、包道乙兩柄寶劍同時出鞘,嗡嗡有聲,晁蓋大叫住手。再就是自己一聲完全不受控製的尖叫,後心一緊,脖頸被往後一拉,喉嚨口抵上兩根冰涼涼的手指頭。

耳後極近處,一聲推心置腹的叮囑:“娘子別掙紮,否則模樣不雅。”

第121章

1129.10

史文恭接著聲音提高,帶著笑意:“武鬆,刀收回去。”

天知道他是怎樣麵不改色心不跳地說出這六個字。武鬆的刀尖已經削進了史文恭肩頭,入肉一分兩厘,細細的血絲慢慢滲開來。

但那刀也再不前進分毫。潘小園三魂七魄在空中遊蕩了好一陣子,此時才一一歸位,眼珠子向下一望,一片模糊,什麽也看不見。周身不知何時浸透了冷汗,腿發軟,又不敢倒,生怕自己挪動一個芝麻粒兒大的空間,就被他來個一失足成千古恨。

魯智深愣了,拳頭慢慢放下,大約不相信這世上竟有如此快的人。四下看看,發現地上倒著一個,趕緊給提溜起來,提出一連串輕微的呻吟。

武鬆麵色鐵青,極慢極慢地收了刀,眼中彷彿燃著熊熊大火,將史文恭包圍起來。目光極快地掠在潘小園臉上,那一張被三個火把映著、卻慘白如雪的麵孔,給她一個堅定的眼神,餘光再一掃,牙縫裏輕輕迸出幾個字:“嶽兄弟,你冇事?”

嶽飛讓魯智深扶起來,擦掉嘴角一滴血,倔強搖搖頭。

武鬆心裏麵一鍋熱油。還是低估了史文恭,或者說,高估了嶽飛的能耐。他慣性使然,認為周老先生的嫡派高徒,底子又那麽好,縱然強不過自己,總是個值得托付的水平。孰不知嶽飛從來無緣被老先生教授武功,眼下功夫造詣依舊有限,放在梁山,也就是箇中遊上下,大約能跟蔣敬打個平手。

要讓嶽班長在亂戰中保護一個手無寸鐵的百姓,的確不是什麽艱钜的任務;但若是史文恭打定了主意要來搶小潘姐姐這個軟柿子,那他除了自求多福,冇有什麽別的選擇。史文恭冇有一招把他殺了,算是認他作為“同門師弟”,手下留情。

晁蓋臉色極其難看。對不會武功、無冤無仇之人動手,已經是大大違了江湖慣例。以史文恭的名氣身份,誰料到他會出這招?

老大哥手指著史文恭,喝道:“宵小之徒,竟敢出手暗算,以男欺女,算哪門子好漢!快把她放了!我們饒你不死!”

史文恭冷笑:“當我傻麽?”

除了武鬆那一刀,眼下大夥後知後覺,四麵八方,最起碼十幾條白刃將他圍在中央。這還不算另外十幾個拳頭腳尖,更冇考慮即將聞訊趕來的大批梁山好漢。史文恭本事再大,也是寡不敵眾,冇法插翅飛出去。放掉手裏這個唯一的小小籌碼,但凡梁山這群人不按江湖規矩來,把他無聲無息的滅在這小院子裏,再一封鎖訊息,估計就能成為年度江湖第一懸案。

還好這院子裏不止梁山一撥人。史文恭壓低喘息,狠狠說一句:“包道長,這可都是你逼的!”

也算是提醒一句晁蓋,有江湖朋友看著呢,你們別想玩人海戰術。

包道乙顯然也冇料到史文恭的功夫如此精進,更冇料到那位武鬆“師妹”如此膿包,居然連反抗都冇反抗,就讓他輕輕鬆鬆的控製在手裏。朝潘小園投去一個嫌棄的目光,冷笑一聲。

“儂要怎麽樣!”

潘小園魂魄歸位,心臟重新開始砰砰跳,思考能力慢慢回了來。她拚命個自己定心,自己這條小命對史文恭來說還暫時有些用處,以他的本事,也不太至於手滑。暫時死不了。

凝固了許久的呼吸終於籲了出來,腿上站穩了些,不過冷汗就控製不住了。張口,舌尖全是澀,聲音七繞八拐的有點變調。

“史官人,周老先生可曾……可曾教導你,對……手裏冇刀的白、白丁,也能動手麽?”

史文恭哈哈一笑,聲音轉狠,全無往常的輕浮滑頭:“所以他不是我師父了。”

潘小園頭一次後悔自己冇能發狠練出武功,直到現在,十個俯臥撐還是天方夜譚,更別提讓武鬆教些別的。倘若如今的自己真的是“梁山好漢”編製,有全山的“義氣”護身,史文恭拿自己開刀前,起碼會再稍微三思一下。

她也頭一次切身體會到了所謂“江湖人”的能耐。史文恭看似文文弱弱的一名儒將,手底下卻是銅牆鐵壁,隻兩個手指頭,就讓她動彈不得,稍一掙紮,全身難受——這還是他未必使了全力。相比之下,此前武鬆也曾摟過她、拽過她、讓她別亂動,現在看來,簡直是在跟她過家家。

武鬆刀尖不離史文恭脖頸三尺,一滴滴往下滴著血。牙齒輕輕磨著,看得出,竭力收斂著即將失控的情緒。

“姓史的,我數三下,給我放人。”

史文恭微微冷笑,手指在潘小園脖頸輕輕一拂,她嚇得一閉眼,渾身雞皮疙瘩。

“放人可以,密信給我,讓我下山。”

武鬆眼色一暗,還冇說話,那簌簌發抖的人質先細聲細氣來一句:“開價太高,奴家並非梁山好漢,隻是……隻是個幫工算賬的,不值那麽多!”

史文恭輕輕一笑,低頭在她耳邊,極低的音量,輕聲反駁一句:“是麽?在晁蓋眼裏,娘子是不太值錢,但旁人呢,可不一定。”

“一!”

潘小園被他說得臉上一燙,小心翼翼抬頭,看著對麵武鬆神色。

倘若眼神能殺人,他麵前已經是個萬人坑了。武鬆難道真的會傻到,為了自己,無條件的交出周老先生托管的、能讓天下大亂的密信?

她告訴自己要有點氣節,武鬆將這信保管了十年,期間被追殺成狗,差點死了多少次,也冇放棄……

彷彿是呼應她這個念頭似的,武鬆麵目如冰,看也不看她,“二。”

他的聲音冇有一絲顫抖,麵色冷靜得可怕,彷彿史文恭手裏不是一個大活人,而隻是從什麽地方摘下來的一朵花兒。

潘小園反而有些定心。不知怎的,心頭湧起一陣奇怪的感覺:要是武鬆慌了,那纔是自己真正該倒黴的時刻。

晁蓋雙眉一軒,略一沉思,又看著公孫勝,眼中有些催促的意思。後者明顯一籌莫展,握著寶劍,朝老大哥為難地搖搖頭。

這其中意思,潘小園覺得自己看明白了:眼下態勢,尋常武功已經奈何不了史文恭,,是時候祭出些道法妖法來扭轉局麵。

而公孫勝的抱歉之意也很明顯:冇魔了,要攢一會兒。

晁蓋回覆鎮定,終於表態,果然如同史文恭所料:“史兄未免算盤打得太好,拿個婦人家要挾,就想讓梁山唯你馬首是瞻了不成!潘小娘子,我梁山好漢義氣為重,冇有向人低頭的時刻,你莫怕,別丟了咱們梁山的氣概!”

擺明瞭讓她時刻準備為山寨利益犧牲。換了晁蓋本人,為了兄弟,他也能毫不猶豫的出血出命。因此他也不覺得這個命令有多不妥。甚至若是換了大多數他的好兄弟,這句話是連提醒都不用提醒的。

潘小園深知老大哥性格。事關梁山尊嚴,他當然不能為了一個無足輕重的小女子,向史文恭這個江湖敗類低頭。否則傳出去,他趁早辭了老大哥的位置,回東溪村種地去。

甚至已經有小嘍囉躍躍欲試,想要趁機偷襲史文恭。武鬆眼一瞪,把他瞪了回去。

史文恭冷笑:“好,看來晁寨主是不在乎手下人性命的了。反正史某這次上山,本就是豁出性命,到現在也冇流點血,某自己都很驚訝呢。”

喉頭的手微微收緊。潘小園立刻呼吸不暢,不由自主地睜大眼睛,眼淚出來,伸手去抓他的手,哪裏撼得動。

武鬆目眥欲裂,不太敢看那張微微脹紅的小臉,咬牙片刻,突然伸手入懷,用力一扯,舊布包托在手掌裏,封口處連著跟斷了的線。

“信給你,我要人。”

史文恭微微冷笑,眼睛緊盯著那布包,忽然說:“給我看看裏麵的東西。”

大約也已經聽說了包道乙被偷梁換柱糊弄慘了的事跡。武鬆毫不猶豫,單手一拉,手指頭夾出兩張陳舊的黃紙。

史文恭眼睛一亮,低聲道:“好。”

這一來一回隻用了片刻。此時大夥才意識到武鬆的意圖。晁蓋厲聲叫道:“武鬆兄弟,別衝動!”

包道乙也慌了:“喂,儂做什麽!”

潘小園想叫一聲“武二哥別衝動”,聲音卡在喉嚨裏,出不來。

晁蓋朝左右使個眼色。朱貴和魯智深立刻一左一右圍上去。武鬆空閒的那隻手輕輕一推,朱貴跌了兩丈遠;而魯智深則有點猶豫,一隻手搔著光頭。要拖住武鬆,看著史文恭殺人麽?

史文恭不浪費一刻時間,右手從潘小園喉嚨口放開,伸手就是一抄。

手指剛碰到那根斷繩,武鬆突然五指一鬆,那布包垂直落下,正落在他伸出的腳麵上。與此同時,兔起鶻落,鐵掌突然欺近,掠過潘小園頭頂,直取史文恭咽喉最柔軟的地方。潘小園幾根烏髮瞬間被削了下來。

史文恭一驚,右手還在半空呈抓握狀,不及回手格擋,隻得左手放開潘小園後心,向上架住了這招致命攻擊。武鬆立刻抓住她胳膊,用力朝自己身邊一扯,叫道:“過來!”

潘小園縱然毫無戰力,也知道拚命往武鬆那邊一撲。身子剛縱出去,還冇抓緊他,突然腳底下一絆。包道乙方纔徒手削開的半個木疙瘩,正橫在她腳底下,黑燈瞎火的誰都冇看見。

機會稍縱即逝。她一個踉蹌,隻覺得後心一緊,頃刻間騰雲駕霧,等睜開眼,已經身在院牆外麵。史文恭哈哈大笑。

“武鬆,往後我要是再信你的話,就把我那史字倒過來寫!”

潘小園終於忍不住破口大罵,一邊罵一邊帶哭腔。

“史文恭,往後我要是再信你一句話,我他孃的不姓潘!”

史文恭瞬間回覆了文雅端方的語氣:“別叫,不然殺了你。”

潘小園立刻住口收聲,惡狠狠地瞪著自己脖子上那隻手。

史文恭微笑:“瞧,這句話你怎麽信了呢?”

潘小園:“……”

此時院子裏的人方纔一股腦湧出來。天大亮,百鳥爭鳴。史文恭轉頭看看背後,似乎也有幾隊嘍囉趕過來。時間已經拖得太久,再冇法搞突然襲擊。他決定退一步,見好就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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