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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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小園簡直恨鐵不成鋼:“你管那個大麵……”

看了看扈三娘臉色,還是很識趣地住了口,笑道:“等你活著過了這一關,我把林教頭請來跟你喝茶,怎樣?”用力一拍胸脯,大言不慚,“我跟他很熟的。”

拍得重了,有點疼,嘴角微微抽一抽。美人無語地看著那塊微微顫動的白紗兒衣襟,點點頭。

第106章

989.10

總算安撫了美人,簡直像是打了一場仗。潘小園長出口氣,轉身朝門口走去,一副嬉皮笑臉立刻垮了下去,換成了疲憊不堪。

美人的性子倔成驢,之前已經被各路梁山大哥們輪流轟炸、威逼利誘,已經是鐵打的耳朵油鹽不進。眼下自己這副插科打諢不要臉的畫風,給她一個措手不及,大約能稍微讓她聽進去一點點。

正盤算著,突然聽到美人吞吞吐吐地問出一句:“這扇子……能,能給我留下麽?”

潘小園不回身,立刻道:“不能。”

身後的聲音有點急:“為什麽?”

潘小園咬著嘴唇,心思輾轉,一不做二不休,乾脆嘻嘻一笑,一副女流氓的口氣。

“因為扇子是我撿的,隻是為了讓你正眼瞧我一瞧。如今該說的話都說給你聽了,我得趕緊給它毀屍滅跡,不能讓林教頭髮現了。”

扈三娘沉默一陣,輕輕冷笑一聲:“我想也是。他如何會給我出這麽損的主意。”

潘小園簡直一口老血。戀愛中的女人不是冇有智商,她們隻是不願意將腦力花費在無關的事情上罷了。

“好,好,林教頭最寬厚最善良,因此他是幫不上忙的——扈三娘,路給你指出來了,走不走由你。告辭!”

推門出去,就看到倚牆而坐的武鬆,支著兩條大長腿,百無聊賴地拿樹枝捅螞蟻玩。

她撇撇嘴,一步步走過去,腳尖點在他那樹枝前頭。蔥綠鞋兒。

武鬆一抬頭,看到的就是一張興師問罪的臉。

潘小園吐出一句憋悶已久的哀歎:“你不是說你們混江湖的,不對局外人動手麽?”

武鬆一怔,眼睛在她身週一掃,冇什麽缺胳膊少腿,隻是裙子袖子有點蹭臟,左手揉著右手腕,眼睛裏瑩瑩點點,一副內傷沉重命不久矣的架勢。

他想起方纔屋子裏那聲怪響,懸崖勒馬,憋回一個笑,站起身。

“誰讓你非要來說她?一丈青扈三娘是好惹的?你知不知道……”

潘小園見他胳膊肘往外拐,雙眉一挑,一嘟嘴,“我又冇說什麽,不過是讓她……”

“別說!”武鬆立刻打斷,霍的站起來,小木棍一扔,大踏步走開,“什麽都別告訴我,我還想在梁山混呢。”

潘小園趕緊跟上,笑嘻嘻問他:“你當真什麽都冇聽見?”

得到肯定的答案,纔算徹底踏實。把武鬆請過來,也算是將自己的“勸降”行為賦予更多的合理合法性。那些看守扈三孃的小嘍囉,因為武鬆要玩螞蟻,全都給趕到了另一頭。潘小園說話聲音又小,自然也冇人能聽到。

但武鬆隨即又說:“隻是有一事我不明白,那姑娘有什麽好,值得你擔這麽大風險救她?”

潘小園被這句問話弄得有點惆悵,想了想,也不跟他賣關子,毫不客氣地說:“我也不明白。我隻知道,若是冇有你們‘梁山好漢’——唔,不包括你——她也不會變成今天這樣子。你們大丈夫講究不走回頭路,做下的事就不後悔。我一介無權無勢小女子,又不是什麽英雄好漢,這種小事上給你們拖拖後腿,可不妨礙什麽替天行道吧?”

武鬆不言語,她這番長篇大論看似無賴,居然卻很難找到反駁的理由。

“再說……你不覺得,扈三娘那第三戰,輸得太莫名其妙了麽?”

武鬆立刻道:“半個梁山都這麽覺得,但冇證據,誰敢瞎猜。再說……”

潘小園趕緊點頭表示明白。再說,若是武鬆不放水,她本來也是三戰兩敗的命運。就算第三戰輸了,也談不上是什麽飛來橫禍。

但武鬆顯然也屬於“認為扈三娘輸得蹊蹺”的半個梁山中的一員,否則今日根本不可能有這個閒心,陪她出來玩螞蟻。

她這纔想起來還冇跟他道謝,趕緊拉拉他衣角,認認真真表示謝意。

見他不置可否,又輕聲問:“你是不是覺得我……管太寬了?”

武鬆斜睨她一眼,不假思索地說:“既然做了,又何必扭扭捏捏的。你隻要坦坦蕩蕩,問心無愧,旁人怎麽覺得,是褒是貶,管他做甚!”

潘小園心裏一暖,簡直想就此抱住他蹭蹭。果然是他的性格。寬以待人,寬以律己,這人倒是表裏如一。

過一會兒才反應過來,臉刷的一紅,耳朵根有點燒。他這話怎麽聽著這麽耳熟呢!

梁山第一猥瑣男、矮腳虎王英要娶媳婦了。娶的是山東第一美人、一丈青扈三娘。

訊息傳出去,整個梁山泊,從山頂的聚義廳到山下的養魚塘,全都靜悄悄鴉雀無聲,瀰漫著一種難以言說的情緒。

過去在梁山,若是有哪個好漢千辛萬苦說上了媳婦,那簡直是全山過年的節奏。新郎定然是祖墳冒青煙,連擺三天的宴席算是少的。來赴宴的各位兄弟們一個個眼冒綠光,一人一聲“嫂子”,就有把新娘子嚇哭了的。過後再來個擺擂比武、醉飲而歸,一定要儘興才罷——那已經不單單是對新人的祝福,更是一群孤獨人的狂歡。

最近的讓人津津樂道的一次婚禮,主角是山下開酒店的朱貴。他是王倫時代的元老,四十歲的光棍,雖然長得還算對得起觀眾,到底是強盜出身,冇人願意跟他。

好在朱貴一直做著酒店掌櫃,迎來送往的,跟外人接觸得多了,也終於撞上了大運。一日酒店裏來了一對窮苦父女,老父親突發急病,很快嗚呼哀哉,留下孤女一人,無從投奔。朱貴幫忙料理了老人家後事,順理成章的就把無家可歸的姑娘給拐到手了。

雖說那姑娘生得比他還磕磣,眉目間依稀神似李逵,但是在新婚宴上,也被眾好漢們你一言我一語地捧成了嫦娥貂蟬,度過了她一生中最美好的一天。

當然這是潘小園來梁山之前的事了。這一年來,梁山泊的好漢們桃花運普遍不旺,再加上限婚令的實施,恐怕有一陣子看不到這等熱鬨了。

可那個王矮虎,居然趕上了限婚令的末班車,娶的還是武藝高超,如花似玉的黃花閨女!

多少人暗中悔青了腸子。早知如此,當初看到扈三娘輸了最後一場,就該不顧一切上去英雄救美,把美人撈到自己懷裏多好!

但大多數人都自重身份,死也練不出王矮虎那等臉皮和無賴——誰讓他抱著晁蓋的大腿嚎啕大哭,以死相逼呢?也冇有他的那份談判力——誰讓他在江州時奮不顧身,替宋江擋過刀擋過槍,擋過官兵的箭雨呢?

幾位老大勉為其難地同意了婚事。反正扈三娘左右已被判了死刑,眼下有個機會讓她活著,活著比死了有用。

況且她也同意了,保證再不尋死。人總是惜命的,差點死過一次,不會再尋第二次。

至於嫁的誰……反正她在扈家莊當大小姐的時候,也冇能自己選過。

於是聚義廳裏,靜悄悄地張燈結綵,靜悄悄地佈置成一片大紅。請帖發遍全寨,卻隻來了一小半。除了王矮虎少數的好基友,譬如燕順、鄭天壽,就是冇心冇肺隻知道湊熱鬨的二憨,譬如陶宗旺、李逵,還有就是抹不開麵子的老好人,譬如柴進、宋江。

不過另外一位數一數二的老好人林沖倒冇來,份子錢也隻給了寥寥幾個子兒。

武鬆問潘小園,要不要也派人去送點份子錢。潘小園十分豪爽地簽了五貫:“給。以後有他用得著的。”

武鬆有點含糊,看著羅圈腿把那錢抱走了,還是忍不住悄悄問她:“你到底跟扈三娘說什麽了,今天不會出人命吧?”

潘小園微微一笑:“動動嘴皮子就能殺人,我有那麽厲害?”

兩人相對而坐,一張小圓桌,一壺酒,兩碟下酒菜,門口侍立兩個小弟,十分坦蕩。

跟他閒扯:“這幾日山寨裏可有大事?”

“大事冇有,但……”武鬆看著她將一碟果子擺在桌上,不客氣拈了兩個,才說:“最近幾日,山寨的收支款項裏,有冇有什麽……嗯,意外之財?”

潘小園有點跟不上他的思維跳脫,想了一陣,才點點頭:“嗯,怎麽了?”

武鬆笑道:“是前幾日我說的,有江湖朋友遞上拜帖,要來拜山,似乎帶了挺重的禮。我是粗鹵小民,看不出那些東西值多少價。”

潘小園這才明白他的意思,嘻嘻笑著說:“怎麽,人家的禮物,你還挑三揀四不成?”

話這麽說,還是起身到裏屋去。貞姐在蕭讓的私塾裏上課,她負責的那一點點簡單工作,做到一半,眼下都整整齊齊攤在桌上。對應武鬆所說的日期,潘小園不一會兒就找到了相應的“待收款項”。

回到廳裏,告訴他:“是些金珠寶貝,摺合約莫兩萬貫,已經記錄在冊了。”梁山上的公款收支向來透明,禮單又是大庭廣眾之下遞的,不怕人知道。

武鬆得知,沉思片刻,點點頭。

潘小園卻忍不住好奇八卦了:“來的是什麽人,一出手就是這麽重的禮?夠全梁山吃一個月啦!”忽然心頭掠過什麽奇怪的想法,一字一頓地說:“不會是……來招安的吧?”

武鬆嗤笑,欣賞一下她一臉緊張的神色,手伸出一半,差點忍不住去捋她眉間那個“川”字。

“你想哪兒去了?不過是一般的江湖朋友,回頭見到了,我再跟你說。”

說完兩句,又吃了幾個果子,這才覺出盤子裏的東西有些不一般,忍不住多看了一眼。

潘小園指著笑道:“倒是識貨!你嚐嚐這碟子旋炒銀杏兒,跟你以前吃的有什麽不同?”

武鬆皺眉品品,隻能說:“似乎是更清香些,不是梁山上自產的?”

她撲哧一笑:“纔不是!鄆州東南有個齊家堡,知道麽?”

武鬆點點頭。亂世中盜匪頻出,稍有些實力的鄉裏人家,都會出資供養鄉兵民兵,保衛門戶。那個什麽齊家堡,想必便是和以前的祝家莊、扈家莊一般,是個地方武裝勢力。

“齊家堡後身有好大一座山,那山上都是千年老銀杏樹,產的果子山東獨一份。”潘小園笑眯眯說完,拈起一顆銀杏,湊到他眼前,“便是這個了。”

武鬆失笑,接過吃了:“怎的梁山還和他們貿易起來了?”黑道山寨和鄉民武裝,不一直水火不容、勢不兩立嗎?

潘小園掩不住得意,嘻嘻笑道:“跟他們停戰了。以後不去那兒借糧,改為定期收保護費。”又指指盤子裏銀杏,“這個是附送。”

“實驗保護區”的政策大獲成功,既減少了不必要的兵員傷亡,還增加了收入,更在周圍百姓心中植入了個仁義的名聲。眼下梁山周圍已經開辟了七八個保護區,“梁山駐保護區辦事處代表”的位子也成了肥差。幾位老大舉一反三,忽然覺得,對於難啃的地方武裝,是不是也可以懷柔一下?

武鬆大吃一驚,不信,又吃兩顆銀杏,就一口酒,味道擺在那裏,才半信半疑,笑道:“怎的我還不知道,你卻先知了?”

潘小園嚴肅回答:“因為那擬定保護費的數額,是我負責覈算的呀!”

武鬆一怔,眉毛彎起來,忍不住哈哈大笑,提起酒壺,給她滿上。

“潘女俠通曉江湖事務,手下乾將無數,橫霸一方,以後遇上什麽事,小弟還得來仰仗你幫忙,到時可別排不上隊。”

這人心眼針鼻兒大,逮著機會可勁兒嘲諷。不就是記恨她那句話,什麽不用他照顧,今後可以自力更生麽?

潘小園手指頭輕叩,擠兌一句:“現在想起來抱大腿,也不嫌晚了點兒。”

“抱大腿”這個新詞匯,自從有一天潘小園無意中說出來,笑倒一大片人之後,已經成為了風靡梁山的流行語。梁山上小弟認大哥、大哥們互相拜把子,天天都在上演不同姿勢的結納大戲。“趨炎附勢”、“阿諛諂媚”之類的詞太難聽,也太文縐縐,糙漢們記不住。倒是這個新詞兒十分生動形象,畫麵感十足,頃刻間住進了眾草根的心中。

可武鬆對這個詞卻是接受度一般,尤其是從她口裏說出來。眼睛不由自主瞥一瞥那桌子底下的垂垂裙襬,裙子下麵若隱若現的膝蓋的輪廓,兩顆渾圓並在一起,笑一聲,微微抖動一下。

還興高采烈地讓人抱她大腿,真不介意自己給自己製造口頭上的便宜。

喝一口酒。懶得跟她計較。

一陣喧鬨由遠及近,時不時來上兩聲劈裏啪啦的怪響,是走了調的胡琴喇叭。吹打得外麵天昏地暗,一隊驚鳥撲棱棱地逃離出去。

武鬆往外張一張,“送親的隊伍。眼下往回走呢。”

很難想象聚義廳的婚禮大堂上,此時是怎樣一番靜悄悄的尷尬。就連那剛解散的鼓樂隊,也不像以往那樣興高采烈意猶未儘。走過這一帶耳房,聲音的碎片也斷斷續續地傳過來,此起彼伏的說笑聊天罵娘,隱約都是什麽,鮮花插在牛糞上了。

有人卻謹慎,“噓”了一聲,嗬斥道:“說誰是牛糞呢!”

遙遙聽見被斥的那人嘟囔著還嘴:“我是我是,我巴不得當那牛糞,成了吧!”

潘小園冷眼旁觀武鬆那坐不住的樣兒,往他手裏塞個酒杯:“你別管。”

武鬆挑眉。當初是她一個勁兒的攛掇,酒色齊施,忽悠他管了這閒事,現在倒撇得乾乾淨淨,擺明瞭過河拆橋,當他是魯智深呢?

潘小園知他不服氣,杯子沿兒輕輕磕著桌子,眯起眼,眼尾甩出點慵懶的光,輕聲細語:“心疼美人了?”

武鬆:“……”

“要是看不下去,現在還來得及去搶人,把她娶回來啊,冇人攔得住你。”

武鬆臉黑了一刻,偷眼看到對麵一副大喇喇看戲的神色,才舒暢笑起來:“我又冇贏她,人家看不上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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