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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眾人無語。都覺得武鬆輸得有點莫名其妙,但江湖上什麽事冇發生過?賣餛飩的老婆婆也可能是隱藏的高手,少林寺的掃地僧也曾經完虐過吐蕃國師。更別提,高深的功夫講究相生相剋,譬如鉤鐮槍克連環馬,長槍長拳克鷹爪功,焦挺的相撲克李逵的蠻力——表麵的力量差距並不能代表最終的勝負。

所以,因果鏈已經很明顯:若是王矮虎不敵武鬆,武鬆又不敵扈三娘,那今日王矮虎和扈三娘打,那隻能是他阿彌陀佛自求多福了。

幾乎所有人都這麽想。除了一個。

王矮虎上場時嬉皮笑臉,差一點同手同腳,那股子極樂的氣場簡直要從皮甲裏溢位來,讓人覺得他下一刻就得鼓脹得爆炸,衣服炸成片片,直接露出裏麵那顆躁動不安的……紅心。

他歡快地奔向校場,扛出一柄跟他一邊高的金絲大環刀,耍了兩式,又刷的將刀放回了原處,笑道:“可忘了,雖然小人最擅長的是刀法,今日還是得和娘子是比空手,哪捨得傷了娘子呢?”

一麵油腔滑調的說,一麵朝扈三娘露出一個自以為賣萌,實際上無比猥瑣的笑容。嘴一咧,未修剪的鼻毛就飛揚肆恣的跟她打招呼。

扈三娘心情不錯,正眼看了眼王矮虎,朝他點點頭——隻是出於江湖上的禮貌。之後就十分優雅地將目光移到別處,人群裏掃了一圈,然後若無其事地收回來。

有些失落,卻又有些慶幸。那個人冇來,也就看不到她不得已和王矮虎糾纏的醜樣子。

一聲鑼響,一碗酒喝過,雙方互相行禮。扈三娘垂眼看王矮虎,全身穩穩地,瀟灑倜儻立在一旁,引來一陣喝彩。

王矮虎也擺個架子,裝模作樣大喝一聲,忽然朝台下嚷嚷:“喂,兄弟們聽好了,我王英雖然憐香惜玉,但也要講義氣,今兒不能丟咱梁山的臉,隻能保證,對扈家娘子下手輕些兒,不讓她疼著。若大夥覺得我手重了,就在底下噓一噓,給我提醒著分寸,聽到冇?哈哈哈!”

雖然明知道不是美人的對手,但麵子還是要擺出來,哪個女人喜歡慫男呢?

底下的諸多糙大漢也懂得給兄弟捧場,紛紛噓起來,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迴應:“王矮虎,你就放心上吧!小心自己別讓這婆娘廢了,哈哈!”

扈三娘秀眉微蹇,麵有慍色,朗聲喝道:“請吧!”

王矮虎趕緊將姿態擺準確了,剛要出拳,又忽然收回去,朝扈三娘作了個揖,笑道:“我說三娘啊,小弟學藝不精,待會兒拳頭不長眼睛,萬一有個磕磕碰碰,落下什麽傷病,小弟也於心不忍哪……”

扈三娘一言不發,聽著他喋喋不休。

王矮虎笑得更甜:“你看你臉上已經……是吧,小弟我其實是不介意的。這一場呢,你若不想比,小弟也可以去求求晁、宋兩位大哥,把你做了我媳婦,大家成了一家人,同樣可以免死。誰敢再找你的麻煩,有我罩著你,就什麽也不怕了……”

他這話一出,在場所有人的雙眼都不由自主地大了一圈。這王矮虎吃錯了什麽藥,簡直是異想天開!

但理論上確實冇錯。倘若校場上的挑戰者實在太優秀難得,並且跟梁山同心同德,譬如與晁蓋拜了把子,那麽便算是成為一家人,仇怨勾銷,自然也就不用再“殺下梁山”。

規矩裏冇有提到“嫁入梁山”也是成為一家人的方式,因為製定規矩的時候,根本冇考慮過會有女人上斷金亭。

但就算是理論上合拍,王矮虎這番暢想也無異於天方夜譚。扈三娘隻要打敗他,就能風風光光的下梁山,還用得著委身?

大庭廣眾之下求婚,也不過是為了滿足一下他那點陰暗猥瑣的念想罷了。

有人當即嘻嘻笑起來:“就算那婆娘要嫁漢子,那也得是嫁個林教頭、武都頭那樣的,他王矮虎就算再輪迴個十八遍,那扈三娘能看得上?”

更有人早不耐煩,高聲喊道:“要打快打,費什麽話!”

潘小園一聽,樂了。難怪方纔一眼冇瞧見武鬆,人家高高在上,在老楊樹的樹杈上坐著呢。背靠著樹乾,一句話震得那枝椏微微晃,他整個人也跟著搖搖擺擺,一隻腳垂在空中。要是背上再插柄劍,手中再多個酒葫蘆,那就是傳奇中的俠客降臨。

可惜他冇劍,手裏也冇有酒葫蘆。隻是拿著柄小鈍刀,衣襟裏兜著幾個洗得乾乾淨淨的雪梨,正一片一片削下來,漫不經心地往嘴裏送。吃完一個,梨核兒順手往底下一丟,就在潘小園眼前自由落體下去了。

潘小園衝上一喊:“喂,不許亂丟垃圾!”

話音剛落,才覺出這話有點不合時代:腳下延展的都是自然狀態下的泥土地,秋天一到,各處飄來的落花果子不計其數,有些已經給踩爛了,有些完好著;這梨核兒本身也是梁山物產,丟下去泯然眾果,說不定來年就能發芽,給梁山增添一抹綠化。

武鬆目光往下移,這才瞧見她,不知怎的,覺得他臉上微微一紅,隨即回覆了灑脫的氣質,朝她一笑,手一揚。

潘小園無意識接住,白生生一瓣脆雪梨,中間肉質最好的部分。

還冇等她決定吃還是不吃,隻聽台下齊聲驚呼,扈三娘已經大喝一聲,怒氣滿滿,直取王矮虎。

第104章

989.10

拳腳聲聲,夾雜著王矮虎的驚叫:“娘子,我的娘子,你來真格的啊!……娘子手好香!哎唷,我王英得遇娘子,那是祖上積德,哎喲!被娘子的小巴掌打一下,也、也無妨……”

一邊叫,一邊手忙腳亂地躲,口中還大呼小叫地心疼對方。

若是有不知情的看來,未免會覺得這人雖然品相差了點,畢竟有一顆真心。但梁山人眾都清楚這王矮虎的尿性,見了漂亮女人什麽話說不出來,賭咒發誓的時候,自家爹孃十八代祖宗,乃至晁大哥宋大哥,都能讓他口頭上給賣了。要不是他身上有點真本事,給梁山泊立過功,給宋大哥流過血,誰待見他!

潘小園見扈三娘手底下似乎果真有點慢下來,生怕她心軟,急了,大聲喊道:“喂,別聽他瞎胡吹!”

說完有點後悔,槍打出頭鳥,自己一個不會武功的,憑什麽在這兒指點江山?

想不到竟是一呼百應。當即有幾個聲音從四麵八方匯過來:”就是!就是!”

“要鬥便好好鬥,誰耐煩聽你扯淡!再聒噪,灑家揍你!”

魯智深也呼哧帶喘地來了。找不到人喝酒,隻好跟著來瞧熱鬨,一雙牛眼往場上一掃,當即下了結論:“王英,你小子不行的,趁早下來吧!”

王矮虎一邊驚險地躲過一雙粉拳,一邊笑道:“大師父說這話為時尚早,我這是手下留情,有些地方不能用力打……”

一句話冇說完,突然大聲一喝,縱躍而起,空中一套組合拳,竟把扈三娘逼退了好幾步,聽聲音,美人這下免不得捱了他幾拳幾掌。

潘小園嚇一大跳,連忙仰頭,向樹上麵武鬆求助。武鬆麵不改色,也懶得朝她嚷嚷,手裏還拈著一片梨,朝他自己胸口指了指,又朝底下魯智深的光頭指了指,一笑。

潘小園腦子裏繞了一繞,才明白過來。林沖不愛湊熱鬨,今日冇來;魯智深是他唯一的好基友,這一指魯智深,代表的就是林沖。再一指武鬆自己,用意便很明瞭:扈三娘跟林沖武鬆兩人兩日鬥下來——主要是林沖——免不得體力大幅損耗,今日算不上最佳狀態,比起前兩日,看起來自然冇那麽隨心所欲。

潘小園便鬆口氣,目光繼續回到台上看戲。

可幾個回合下來,扈三娘倒似真的後繼無力,除了一開始在王矮虎身上踢了幾腳,之後的你來我往,潘小園冇看出她占了絲毫便宜。再兩招下去,王英“呀”的一聲大叫,十分不雅的一個滾地翻,不知道哪門哪派的功夫,直接抱上了美人的大腿,用力一掀。

扈三娘罵了一聲,冇把人踢走,居然被拖翻在地。好在她反應快,順勢打了個滾,躍起身來,臉色竟是蒼白的,大口大口喘氣。

王矮虎也舒了口氣,笑道:“娘子,現在認輸,還來得及。”

圍觀的人群中,也出現了驚疑之聲,大家紛紛認為扈三娘這一招輸的實在是不該。

再過片刻,連潘小園都看出問題了。美人臉上再也冇有驕傲之色,換成了驚訝和惶恐,眉間帶著微微的痛苦,雙眼不離王矮虎的拳頭。頃刻間又中了當胸一腳,直退了好幾步。王英得意地嘻嘻一笑,又嘟囔了句什麽,娘子胸前好有彈性啊。

潘小園正看得眼皮跳,隻聽吧嗒一聲,什麽東西從頭頂上掉下來。潘小園低頭一看,半個梨,在土裏滾。

再抬頭,武鬆已經欠起身子,眉頭緊鎖著,眼中是和扈三娘一模一樣的疑惑。然後他伸手撐著老楊樹乾,輕輕躍下地來。

美人臉色已經是不正常的蒼白,一手捂著胸口,一手勉強招架還擊。而王矮虎此時已經化身為濃縮版的惡魔,一招一式竭儘狠辣。比起上一次在祝家莊,扈三娘生擒王矮虎的場麵,此時完全倒轉了來。

武鬆正失神,袖子一緊,讓人拉了兩拉。一低頭,便是那個不會武功的外行,此時把他當救星,一個勁兒地問:“扈三娘是不是故意的?是不是什麽……誘敵之計?是不是在攢大招兒?”

一邊說,一邊左顧右盼,彷彿要在圍觀人群的表情中找到些認同。

而武鬆頭一次對這種話題竟然無言以對,好像答不出問題的小學生。

照扈三娘今日這個水準,當日她在祝家莊,早就死了十七八回了!

再看麵前人一臉焦急關注的模樣,圓潤的雙唇繃起來,不由自主地抿著,那雙杏子眼眼尾的褶皺都微微張開來,眼睛裏什麽晶晶亮亮的一閃而過。

兩人有些相顧無言的意思。他也隻能慢慢咬著嘴唇,在自己的認知中搜尋最可能的答案:“也許,是前日真的讓林教頭傷著了,我冇看出來……”

忽然人群一下子安靜了,簡直是鴉雀無聲。武鬆的那個“來”字,十分突兀地留了個尾巴,拔出尖兒來。他趕緊住口。

人人臉上的表情都似乎凝固了。短暫的冷卻過後,彷彿一股子野火從地底下燒出來,頃刻間席捲大地,燎遍全場,蒸騰上天,炸了。

誰能想到!

扈三娘膝彎被狠狠踹了一腳,竟然一下子起不來,讓王英一腳踩上胳膊,兩指點在咽喉,就此將軍。

美人很顯然傷得不輕,嘴角細細的流出一道血,抬不起手去擦。那雙細長的眼閉起來,睫毛翕動著,蓋出一行細細的淚。

王矮虎挺起胸,得意洋洋地宣佈:“三娘,承讓了!”

連那做裁判的裴宣都有點難以置信,口中慢條斯理地數到十,不見扈三娘動彈,隻得拿起一支筆,往那佈告方向去。走到一半,還回了一次頭,見扈三娘仍倒在原處,搖搖頭,提起筆來。

而半數的觀眾,還保留著目瞪口呆的狀態。眼前的事實隻有一個解釋:美人第一天對戰林沖,實在是用力過猛,把自己弄受了傷,或者是被林沖下了什麽暗手,導致今日被王矮虎吊打撿漏——這矮子上輩子積什麽德了?

但王英不這麽認為。他似乎很享受美人臣服在腳下的感覺,一隻腳依舊輕輕踏在她胳膊上,朝眾人團團一揖,笑道:“不瞞大夥說,兄弟剛剛練成一門七十二式地煞拳,今日頭一次發市,果然挺有威力,讓大家見笑了,哈哈哈!”

接著朝底下一伸手:“娘子?”

扈三娘似乎昏迷了一陣子,過了好久,才微微睜開眼,一眼就看到一隻長黑毛的手背,厭惡地微微別過頭,然後目光定在什麽地方。

王矮虎也隨著瞧過去:一隊全副武裝的小嘍囉,領頭的幾個帶著刀斧,一看就知道是來乾什麽的。

王矮虎渾身上下嗖的一個激靈,立刻撲下身去,作勢將扈三娘摟住了。

觀眾席中傳來幾聲不滿的喝止:“喂,王矮虎,你乾什麽?”

鼻毛飛舞,喊聲尖銳:“不成,不能殺了娘子,我不同意!”

趕上來幾個小嘍囉,朝王英躬身行禮,不卑不亢地開口,說這是規矩,這女子三戰一勝,冇能贏得梁山,眼下隻好由他們帶走,然後就……

場上場下一片唏噓,有不少人轉身就走,不願意見證後麵的事了。一時間場上呼啦啦空出來一大片。

王英卻還不死心:“不成,這等花……花朵兒般娘子,殺了多浪費!不如兄弟們去上報宋大哥,我王英要她!納了她,不就是一家人,你們誰都不許動她!”

一邊說,一邊把半昏迷的扈三娘往懷裏摟。一隊小嘍囉從冇見到有大哥這般撒潑的,麵麵相覷些時刻,也隻得停在場外,派人去報知宋江他們。

可有人看不下去。武鬆離得老遠,就傲氣森森的一聲大喝:“那也先把人放開!成何體統!”

那邊魯智深直接擼袖子上了:“你這廝把人家小姑娘摟懷裏,是想乾啥?灑家最看不慣……”

王矮虎趕緊將美人放開了些,痛心疾首地指著那一隊刀斧手的屁股,仰頭哭訴道:“師兄你冇看麽!要不是俺摟得緊,美人兒要讓他們殺了!師兄,你得體諒俺哪!”

魯智深一愣。他是屬驢的直腸子,腦袋裏常年擺著空城計,時不時的來一個大愚若愚,寬闊的後背上總是貼著三個隱形字“忽悠我”。眼下聽王矮虎這麽一辯解,琢磨琢磨,還真是!

於是捋著半截袖子,口中灑家灑家的罵了一陣,左右望望,也不知如何是好了。

場麵一片混亂。扈三娘終究是輸了,雖然輸的場次和預期不太一樣,結果卻也冇逃出大夥最初的分析。可這邊王英死乞白賴的要“納”她,保她的命,大夥似乎也不好反對。

——總不能把林沖推上去跟他搶吧!誰敢?

這時候變故才傳到帶頭大哥們耳朵裏。王英一把鼻涕一把淚,死乞白賴要這個女人,賭咒發誓,說什麽以後再不去山下禍害大姑娘小媳婦,就守著美人兒過日子了。你要是不答應……宋大哥,我死給你看!

宋江趕過來,一看這情形,也超乎他意料,隻好用儘他所有的社交能耐,感情真摯地將各方都敷衍了,讓先把扈三娘救醒,送回原來的小黑屋去監押著。

其餘人一律遣散。就連武鬆魯智深也給的好說歹說的勸了回去:“今天暫時不殺那婆娘,大哥們都請回吧,請回!”

斷金亭校場前所未有的失控,有人賴著不走等變故,有人罵罵咧咧的抱怨。更有人,前幾天還對扈三娘惡言惡語的叫罵,眼下她真的要冇命,卻又忽然想起了憐香惜玉,在那裏反覆唏噓,就是不肯離開。

和一個美人的歸宿性命相比,軍令就有些略顯蒼白了。

潘小園隻覺得人潮洶湧,自己前後左右都是汙言穢語,人來人往,往各個方向走的都有,自己頃刻間就被撞了下腰,踩了下鞋麵。

隨即人潮裏現出一隻有力的手,一把挽住她手腕,將她拉到一方安靜的空間裏,肩膀給她開出一條路。

“先回去。”

潘小園戀戀不捨回頭看一眼,心裏倒是替扈三娘一直揪著。讓武鬆拉著走了一段路,人少了些,纔想起來抬頭看他。他自從扔了那梨以來,眉頭似乎就冇舒展過,眸子忽明忽暗,不知道腦子裏過了多少念頭和事情。眼下扈三娘這個結局,顯然也是不太如他意的。

但他依舊守著口風,在最終結局敲定之前,不亂說一句廢話。

隻是見她神色是在是惶然,才又說了一句:“靜觀事態。”

快步離開現場,其實也有撇清關係的意思。他知道宋大哥愛才如命,王英這麽鬨一出,為了留扈三娘,有那麽一丁點兒可能,說不定真有允諾的意思。到時候若是他還在場,自然不能昧著良心表示同意,然而若表示反對,豈非是置扈三娘於死地的節奏?

再者,若是他再留在場地裏刷臉,難免會有人往深了想:王英輸過他武鬆,他又輸了三娘,今日三娘又輸了王英,環環不相扣,邏輯上說不通,肯定有一環是出了問題的。到時候再爆出他有意放水的事,那趕緊趁早打包袱下山,別做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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