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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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小園深感世道弄人。在這個世界裏,扈三孃的命運不是被迫配給猥瑣王英,而是乾淨利落地換成了一個大寫的“死”字。

或者,說得準確些,是一個十拿九穩的死刑。

真不知道,哪樣算更好些。

她雖然未曾見過扈三娘真容,但那日在小黑屋外,聽到她的和宋江的一番對話,心裏麵早已被這個倔強的女孩子圈粉,哪怕她的腦殘作死程度比自己更惡劣一百倍。

她突然問肥腸:“扈三娘現被押在何處?見不見人?我想去找她說話。”

肥腸笑著回:“哎唷娘子啊,這哪能隨便讓外人見呢。這扈三娘得罪了那麽多梁山兄弟,萬一有那齷齪的,給她提前來個下毒暗算,待會兒還怎麽比武?咱們梁山的麵子往哪兒擱?”

潘小園想想也是。況且林沖的名字已經白紙黑字地寫在佈告上,多少雙眼睛都見過,多少張嘴都在議論。這時候就算能說服扈三娘反悔,怕是已經冇有了回頭路。

而林沖下麵那個名字,是武鬆。平生頭一次,潘小園覺得這兩個字組合起來是如此的不和諧,甚至比再下麵那個“王英”還要辣眼睛。

她突然又問:“知不知道武二哥在哪兒?帶我去找……”

話冇說完,就聽到身後一聲彬彬有禮的斷喝:“借光。”

說是彬彬有禮,因為那兩個字吐得實在是字正腔圓,誠意滿滿。說是斷喝,是因為那聲音裏自帶十分的威武氣勢,由遠而近,彷彿風捲黃沙滾地來,吹走世間一切邪佞不公。

潘小園隻覺得後背一緊,不由自主地向旁邊讓了一步。

然後纔看到那聲音的主人。隻見他高大雄壯,約莫三十七八年紀,眼角紋路微現,那雙眼深深凹著,目光堅定而渾濁。他前額寬闊,鼻直口方,右頰上兩行觸目驚心的金印。本是粗豪可怕的相貌,舉手投足間卻透出奇怪的端方儒雅的氣息。他穿一身全新的綠羅團花戰袍,本是緊身,腰間卻畫蛇添足地係了一條雙股彩絲絛,樣式頗為陰柔,色澤陳舊灰敗,儘頭處斷成一縷縷的,幾乎辨不出本來的顏色。

校場周圍熙熙攘攘人挨人,他倒是十分耐心,被人不小心撞了,也並無微詞;走不動時,寧可停下來等,也不肯開口請人讓。方纔那聲“借光”,已是他實在擠不進去,積攢了好久,才說出來的。

梁山上冇幾個妙齡小娘子,物以稀為貴,若是剛巧讓男人們路上遇見了,不管心思正邪,不免多看一眼。但眼前這位,見潘小園給他讓了路,朝她微微一點頭,目光掃過她的臉,好像掃過一塊石頭。隨即跟她擦肩而過,好像隻是擦過了一棵樹。等潘小園剛回過神來,他已經昂首闊步,徑直走到那校場邊緣了。

第97章

9.10

再一回頭,不遠處出現一座穿著直裰、戴著念珠、綽著禪杖的小山,這邊一拱,那邊一撞,快速移動過來,一邊粗聲喊:“喂,林教頭,兄弟,等等俺,去那麽早做什麽!你們讓開讓開,灑家要過去!”

一麵說,雙手一麵扒拉,兩邊撲通通倒下去好幾個。

粗豪儒雅的大叔回頭,又是彬彬有禮的一句:“師兄何必著急,且在下麵少等,我要先去挑一杆趁手的槍。”

魯智深焦躁一跺腳,身週三尺的地麵都跟著顫了一顫,“不過是對付個小姑娘,你那麽認真做什麽!”

林沖依舊是不溫不火地說:“山寨的麵子,不能折在我手上。”

潘小園目送林沖的背影遠去,心裏頭又是一陣膜的衝動。持刀入節堂,風雪山神廟,火並王倫,擁戴晁蓋,幾乎全無敗績的實力戰將,今日終於見到本尊,不枉她來梁山走一遭。

本來林沖的到來十分低調,但魯智深在旁邊嚷嚷那麽兩句,所有人的目光立刻聚焦過來了。

“林教頭來啦!”

“林教頭接戰啦!大家快快快快快,該站哪兒站哪兒,別擋著別人!”

“著什麽急,正主兒還有一個冇出來呐!”

林沖作為梁山的三朝元老,平日裏練武為主,不怎麽和人結交,也少有心腹弟兄。眼下他少見的出山,不少人都趕著去打招呼。林沖也微笑著一一回禮,冇有絲毫不耐。

比如大多數人隻是巴結的問候一句:“教頭,好久不見!”

“林教頭,怎的不去俺那裏吃酒?”“林教頭近來可好啊?”

林沖便拱手回:“托大哥福,一切都好。回頭有空閒,再去叨擾。”

卻還有人朝他擠眉弄眼,低聲笑道:“林教頭這次福氣不小,已經生擒了一次扈三娘,人家這次又往你的槍口上撞,這是怎麽回事啊,嘻嘻嘻!”

林沖也絲毫不見慍色,不疾不徐地答道:“許是輸得不服氣,想再來找一回場子。各位放心,林沖不會給咱們梁山丟臉。”

周圍人當即歡聲雷動,笑道:“果然是鐵石心腸的好漢子,是咱們梁山本色,哈哈哈!待會兒可別手軟!”

林沖也笑笑,轉身繼續前行,左手無意識地放在腰間那條褪了色的舊絲絛上,慢慢摩挲著。

有魯智深在前麵給他開路,林沖毫不費力的就來到了校場上。四周又是一陣驚雷般的歡呼。裁判席上已經坐了兩個人,林沖跟他們各自拱手,走到兵器架前,細細看起來。

這種性命攸關的比武,自然不能用私人的兵器。否則萬一有人祭出什麽祖傳的寶刀寶劍,未免有失公平。因此實力高超如林沖,也必須改用稀鬆平常的武器。林沖在那兵器架前麵左看右看,似乎冇找到什麽太滿意的,但也冇流露出任何失望的神情。

最後,挑了杆點鋼紅纓槍,示意自己準備好了。

刷的一聲,兩邊簾子挑開,陽光灑遍校場,天空一片湛藍。

一個嗓門大的小嘍囉朝全場宣佈:“扈三娘到!”

所有的目光立刻無師自通地聚集到了場地西北側。校場一端的小角落裏,不知何時已經立了個身形纖瘦的年輕女人。她二十左右年紀,巾幗束髮,全身絳紅色勁裝結束,手中拎著兩柄普普通通的厚背薄刃刀。

潘小園冇有占據有利地形,離得太遠,看不太清她的容貌。唯一的印象就是她那白皙得耀眼的臉,在紅衣的映襯下,顯得格外晶瑩剔透。也許是由於長期囚禁,少見日光,那膚色有點近於病態,居然顯得她有些弱不禁風。

而她的右臉頰上……

離得近的圍觀人眾,當他們看清了傳說中的山東第一美人的真實樣貌,不由自主地同時歎了一聲,聲音中藏著無比的嗟籲。

月眉星眼、瓊姿花貌,的確是難得一見的美人。可美人那嬌嫩的右邊臉蛋上,淺淺的,長長的,細細的,劃過一道血印,眼看還冇有完全癒合。雖然算不上太顯眼,但無疑已經算是破相,花瓣蒙了塵,掉進了灰土。

扈三娘代表扈家莊對戰梁山,一路上幾乎全無敗績,隻敗在一個人手裏過。當時,林沖用蛇矛逼住她的雙刀,就在她眼前慢慢壓製,直到她退無可退。

不難知道,那傷痕是誰的手筆。

林沖隻是麵無表情地看了她一眼,好像在看另一塊普普通通的石頭。低下頭,左手拇指依然挎在腰間的絲絛上,繼續擦他手中的槍。

扈三娘甫一出場,校場內外完全炸開了鍋,後麵的人往前擠,前麵的人跟維持秩序的小嘍囉強著,一時間暗潮洶湧,雜聲四起。

近半數的人,有節奏地高聲叫道:“林教頭,滅了她!林教頭,滅了她!”——那是有兄弟死在扈三娘手裏,或是在祝家莊一役中吃過大虧的,哪管這婆娘美醜,巴不得活吞了她。

另外一半,以王矮虎為首,吹口哨,出怪聲,口中亂七八糟地評論著扈三孃的樣貌身材。

扈三娘麵無表情地聽著一切,胸脯起伏,顯得有些緊張。眼睛隻是跟著林沖手中的槍尖,慢慢的移動,彷彿天地間隻有這一個校場,隻有他們兩個人。

隻有少數人在冷靜觀望。宋江立在遠處一個小土坡上,麵色凝重地掃視全場。新上山的那些好漢,和扈三娘無仇無怨,情緒也就不是太激動:孔明孔亮在和別人八卦她過去的江湖威望;楊誌在和別人估算她那雙刀的重量;孫二孃在歎息她臉上那道傷痕。

一聲鑼響,全場肅靜。就連那些來占地兒的小孩子們,也都懂得規矩,此時齊齊閉嘴,再不嚷嚷一句,眼珠子全朝一個方向瞪,呼吸都用力屏著。

做裁判的裴宣站出來,簡略宣佈了一下今日比試的背景情況——其實已經無人不曉,因此隻是走個過場。小嘍囉端來兩碗酒。

雙方接過酒碗。扈三娘似乎還不是太明白梁山的規矩,朝林沖略略一點頭,端起那碗,有些生硬地向他致意。而林沖看也不看對麵,幾口將酒飲儘,酒碗丟回小弟手裏。

扈三娘臉上湧起一陣紅暈,咬著嘴唇,慢慢將那碗酒喝下去。喝到一半,喉嚨一梗,剩下的酒再喝不下去,送回小嘍囉手上。

鑼聲再響,比試開始。

潘小園遠遠看著,突然一股不知從何而來的酸楚感爬上鼻梁。和這場校場相比,此前自己看過的、參加過的,什麽跟蔣敬拚算學,什麽顧大嫂打漢子,都變成了小孩過家家。這一次,並非梁山成員之間的“友誼第一”、“點到為止”,而是決定生死的性命相搏。

眼看扈三娘近乎虔誠地向前走了一步,又一步。而林沖,隻是略有不耐煩,又理了理腰間的絲絛,綽了槍,隨意擺個門戶。

雙刀和長槍各自反光,絳紅與墨綠正麵相對。一個纖瘦,一個雄壯;一個年少,一個滄桑;一個目中含情,一個心如死灰。

潘小園簡直想捂住眼睛不看。旁邊的小弟——肘子、肥腸,倒是伸長了脖子,眼巴巴跟著扈三孃的窈窕身姿。終於肥腸發現她臉色有異,趕緊問:“娘子若是不愛瞧,俺們送你回去?”

她抿緊嘴唇,艱難地吐出一句話:“不用……能不能幫我,找到武鬆?”

不知為什麽突然想到他。他會不會也混在人群裏,漠然地看著這一切?

肘子肥腸各一愣,冇說話,目光慢慢從她臉上移開,抬頭,移到她腦袋後麵,然後雙雙小聲叫道:“大哥。”

潘小園猛一回頭,武鬆麵色凝重,看了她一眼,算是打招呼,目光又回到校場當中去。

肘子肥腸都是以前張青夫婦手下的小弟,早在十字坡酒店就識得這兩位大哥大姐。又是聽慣了孫二孃八卦的,此時對視一眼,非常有素養地雙雙向後轉,專心看打鬥。

武鬆見潘小園猶猶豫豫的,慢慢開口道:“你可以不看。今日這場,林教頭若不放水,多半要見血。”

潘小園咬著嘴唇,搖搖頭,直接對上他眼睛。

“若是她真傷了呢?”

目光閃爍了一瞬,“規矩便是如此。她既然接受了,就是做好了連戰三日的準備,自然會懂得分配體力,保護自己。”

“明天輪到你,對不對?”

武鬆點點頭,過了好一陣,才說:“我提了要求,比空手。”

倘若換成別人,若是放棄自己擅長的兵刃,多半會被認為是不出全力,不會被批準。但大夥都知道武鬆拳腳出色,因此這要求倒也理所當然。

潘小園哪管這些,心裏簡直想笑,問出一句刻薄的:“是為了不見血麽?”

武鬆有點急,眉頭微微皺,說道:“你也知道,又不是我要求的,是寨子裏……”

“那你也可以推脫啊。你若不願意,他們還能把你綁去場上不成?”

武鬆連連搖頭:“江湖規矩,哪能隨意踐踏。”

潘小園找不出反駁他的理由。江湖人做事有原則,上了斷金亭,就是全無退路,就是願賭服輸,就連蔣敬也能做到在眾目睽睽之下向她行禮,儘管當時臉上那神色比殺了他還難看。

隨即四周轟的一聲,浮起一陣驚叫。

她嚇了一跳,轉頭看,人頭攢動,什麽都看不清楚。

武鬆比周圍人高著一截,圍觀時毫無障礙,便低頭跟她解釋:“扈三娘輸了一招。她太急了,要是再多等一刻,不至於被打掉刀……等等,她撿起來了……”

潘小園鬆了口氣,豎起耳朵。有他這個現場解說,起碼自己不至於直麵淋漓的鮮血。

又是一聲鏗鏘,想來是刀槍相碰,林沖扈三娘同時大喝一聲。

武鬆麵色微變,道:“扈三娘力氣不夠,這下可能要傷著。”

聽得扈三娘高聲大喝,噹噹噹金屬聲不絕。圍觀人眾立刻嘈雜起來,大呼小叫,震耳欲聾。聽得旁邊楊誌在大聲跟別人進行學術討論:“這招有我楊家槍法的味道,要是讓我來,這招就會這樣……這樣……”

武鬆的麵色也是陰晴不定,解釋得越來越快:“林教頭上手,冇留餘地。扈三娘還是不夠冷靜……躲過去了,好刀法!碰不到林教頭,但起碼可以……啊,隻挑斷了他腰帶,好險……”

潘小園心中一凜,腦中閃現出了林沖那根破舊的雙股彩絲絛,脫口叫道:“扈三娘要糟!”

武鬆驚道:“你怎麽知……”

突然聽得林沖怒喝一聲,一連串暴擊巨響,一片陰雲遮住了藍天,整個校場瞬間暗了下來,全場寂靜。

寂靜隻持續了刹那。突然,四麵八方一片沸騰,好像洪水決堤,淹冇了校場上的一切聲音。

“林教頭威武!林教頭好樣的!教訓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婆娘!”

“哼,在林教頭手底下找死,就該是這個下場!”

“她冇死,還在動。”

武鬆輕輕吐出一口氣,睫毛下麵目光灼灼,雲淡風輕感歎一句:“手下留情了。”

還不如不說呢。麵前的人頭慢慢蠕動著散開。潘小園好容易覷個空擋,趕緊一推肥腸,讓他往裏一鑽,自己占了那個缺口。

定睛一看,倒吸口氣。

扈三娘已經倒臥在地上,雙刀散落在場地的角落。半邊白皙的側臉上全是泥灰,遮住了那細長的血印子。她的喘息急促得不正常,不住的咳嗽,直咳得雙眼飆出淚水,朦朧著眼,用力抬頭。

林沖的槍尖虛點在她喉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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