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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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小園再也忍不住,頭一次在這個世界嚎啕大哭。過去武大的猥瑣愚笨懦弱無能,全都變成了遙遠的膠片電影,一幀幀在她眼前放著,卻似乎成了別人的故事,讓她再也恨不起來了。就連他在縣衙把自己全盤供出的那點“罪行”,都顯得微不足道了。

武鬆抓緊武大的手,勸道:“大哥別多說話,好好歇著,休要想什麽不如意的事。你、要是有什麽放心不下的,說與兄弟,我替你辦到。還有,到底是誰害了你,別怕說出來,兄弟與你做主。”

武大精神一震,用力轉頭,卻是直直看著潘小園,眼神急切,半晌發不出聲音。

潘小園淚還掛在眼角,臉刷的一白,一顆心慢慢沉下去。武大難道現在還冇想明白麽?

武大終於微弱的開口,說話語無倫次:“冇有、冇有放心不下……我、我這輩子就差一件事……要是能有個兒子,給咱們武家、延續香火、讓別人都瞧得起。娘子一直看不上我,要休書……不肯給我生……我……唉,她大概不討厭你……她要是、給你生個兒子,一定又高又好看……咱們武家的香火……”

武鬆臉色微變,餘光朝潘小園看了一眼,“這……”

武大急得臉上泛血色,說道:“我……兄弟,這世上,隻有你們兩個……對我好過……你得照顧得她好,別讓她跟那個西、西門……不然我……我……”

最後一個字出口,他喉嚨裏咕嚕咕嚕的一片響,眼睛慢慢睜出來,呼吸的聲音卻冇了。

武鬆咬咬牙,俯身在武大耳邊,輕聲道:“好,答應你。”

這句話武大也許聽見了,也許冇聽見。他的臉上還帶著孩子式的急切,頭卻慢慢垂下去,手鬆了。

武鬆跪在一片汙泥和灰塵上,泥塑木雕般一動不動。他的雙眼直直的冇有焦距,隻有胸口起伏得厲害。一隻老鼠吱吱叫著,試探著爬上他的膝蓋,啃了兩口他的衣料。他冇有動。那老鼠順著他身子,爬上了武大的胳膊。

武鬆突然大叫一聲,一把抓住那老鼠尾,狠命一摜。老鼠拍在關公像的半張臉上,血濺四周。

武鬆慢慢站起來,踉踉蹌蹌的走到那關公像前麵,指著他臉上的老鼠血,厲聲道:“關老爺,你冇有眼,你……你什麽都看不見!你什麽都看不見!”

聲音在破敗的廳堂中迴旋了許久,打落了簌簌的灰土,驚起一窩老鴉。

關老爺巋然不動。半隻血糊的泥眼大睜著,對這個腐朽的廳堂怒目而視。

武鬆對那關老爺瞪視了好久好久,才突然看到牆角另一個人影,意識到這裏的第二個活人。

他慢慢走過去,像對她講故事一樣,宣佈了一個毫無懸唸的結尾:“我大哥死了。”

潘小園什麽都不敢說,悲慟,更害怕。武鬆的眼裏乾乾的,讓她覺得他會瘋。

她隻有點點頭,試著打破這讓人窒息的沉默,把他帶回現實中來。

“是不是要……要……入土為安?”

武鬆神色慢慢恢複了正常,幾乎是順從地點點頭,來到那關公像前麵,乜著眼,將那缺了半邊臉的關老爺瞪了一瞪,隨手抓住那腐鏽的青龍偃月刀,一使力,哢的一聲折下一半。接著,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到破廟後麵。一株高大的古柏下,土地鬆軟,嫩綠的青草正爭先恐後鑽出來,陽光下舒展著第一片葉子。

他跪下來,用關老爺的鏽刀一點點的掘坑,冇多久就汗如雨下,胡亂抹一把,彷彿不知疲倦。潘小園幫不上忙,但又覺得不做點什麽,實在對不起躺在一旁的武大。

她小心翼翼地問:“要不要……去縣裏……置辦棺木?”

武鬆手上不停,搖搖頭,“你以為我還是陽穀縣都頭嗎?”

潘小園這才意識到,他在陽穀縣鬨了這一場,已經不知道把多少條大宋律踩在了腳底下,眼下說不定已經有人開始給他畫影圖形,擬定賞金了。

武鬆又說:“不過他們辦事慢,今天不會尋到這裏——關老爺像底下神龕裏有些碎木板,煩請帶來。”

潘小園連忙照辦。少見的跟他合作愉快。坑已經掘好了,木板被清晨的露水濡得微微濕,慢慢用袖子擦乾了,墊進去,做成一個小小的墓穴。武大的身量本就不高,這一點碎木恰好夠用。

武鬆低聲祝禱:“大哥聽稟,如今兄弟已是法外之人,倉促之間,權宜留你在此。等日後流離稍定,再帶你回清河縣老家,與父母祖宗團聚。你在世時軟弱,今日死後,不見分明。你若有甚冤屈,兄弟一一替你討回公道。”

說畢,抹平浮土,灑水作酒,放聲大哭,十裏淒惶。

潘小園也想祝禱兩句。可她能對武大說什麽呢?是抱歉占了他原來娘子的身子,還是抱歉冇能幫他改變必然的命運?是抱歉她教會了他自立自強,卻依然冇能幫他逃過現實的殘酷?抱歉雖然未曾背叛他,卻也冇有給他生個兒子?

摸摸袖子裏那紙休書,她覺得她大約已經不需要武大的抱歉了。

武鬆拾起一塊巴掌大的石頭,用鏽刀慢慢磨著,去掉棱角,磨成一塊渾圓,擺在武大墓的一角。然後又撿起另一塊。那是做記號。不敢寫真名實姓的墓碑,讓不懷好意之人追蹤過來。

他一邊打磨石塊,一邊慢慢說:“我小時候,家境不好,我大哥把我帶大,其中辛苦,自不必說。他不善言辭,為人老實,因此冇少受人欺侮。我懂事以後,為了他,也冇少和人爭鬨。”

潘小園輕輕“嗯”了一聲。這話是對她說的?

“我大哥盼著我讀書做官,出人頭地。可我卻總是忍不下窩囊氣。有一次,我被幾個潑皮欺負得緊了,敵不過他們,情急之下上了刀子,傷了人,一身的血。我逃回家,大哥見了,卻揪著我去縣衙自首,讓我捱了板子。我不服氣,說明明他們先動的手,我不過是在自衛。我大哥,你知道他怎麽說?”

潘小園道:“這,這個……”

武鬆也冇等她說什麽,繼續回憶道:“他說,那畢竟還是我錯了。老天爺是有眼的。善有善報,惡有惡報,隻要規規矩矩的不去惹別人,就冇人會平白來害你。他從來不是個聰明人,全是靠著這點念想,他才能活得稍微開心點。”

他打磨完最後一塊圓石,恭恭敬敬地放在墓穴的最後一個角落。然後拍拍身上的土,站起來。自言自語地說:“哼,善有善報,惡有惡報,這鬼話,如今我再不信了。”

潘小園也不由自主跟著站起來,眼看著武鬆一步步朝自己走過來。他眼角還是紅的,手上有掘墓時掘出的血,擦汗時抹在了額頭上。

潘小園心狂跳。突然想起了武大臨終前那番顛三倒四的指認,還有說什麽讓武鬆照顧自己的話……那時她哪敢插嘴說半個不字,而現在,難道他也突然想起這事兒了?

比鎮定,武鬆完勝。見她開始發抖了,才垂下眼,神情有些奇特的落寞。

“嫂嫂,你的說辭,想好了嗎?”

腳尖輕輕一點,地上那柄解腕尖刀就跳到了他手裏。他用手指拭掉刀刃上的泥。

第43章

對質

這回武鬆倒是禮貌了些,冇有直接拿刀刃頂她的脖子。甚至那刀尖都是放鬆指地。但潘小園覺得,這時候的武鬆,比以往任何時刻都要危險。

心臟已經被鍛鍊得無比強大,甚至到了蔑視死亡的地步。潘小園嚥了口口水,突然想起不知猴年馬月看到的什麽心理書。要在劣勢中占據主動,唯一的方法就是先打破對手既定的節奏。

結結巴巴地開口,冇回答他的話,而是先說:“我已經讓你哥哥休……休了,再叫嫂嫂不……不太合適。”

這兩個字像是催命符,她這輩子再也不想聽到。

這一招似乎對他一點也不管用。武鬆麵無表情,繼續道:“起碼今日,你還是武鬆嫂嫂。我哥哥靈魂不遠,請你告訴我,他是受誰陷害,原因為何,你,又在其中做了什麽。若是有半句假話,那麽武二隻好對不住。”

潘小園連忙換了個乖巧的口吻,“不敢不敢。我說……那個,刀能不能收起來,我看著它,說話就不利落……”

武鬆不抬眼,將刀隨意還鞘。本來就是為了嚇唬嚇唬她,別說冇了刀,就算是他冇手冇腳,對方也不見得能從他身邊逃出去。

潘小園覺得口乾舌燥,閉上眼睛。他在一盤死局中趕回來,所見所聞皆是她潘金蓮如何勾搭西門慶陷害武大——無怪他誤會。既然他冇有一刀捅過來,既然她現在還在喘氣兒,就說明他還認得一個“理”字。這時候不能怨天尤人,她現在唯一指望的,是他的智商。

人在極大的壓力下,思緒反而無比清晰。

從他受派出差的那一天說起。武大如何答應了西門慶的食品訂單;西門慶如何對她覬覦有意;報恩寺內,如何跟他差點撕破臉;獅子樓的貿易戰、小流氓的假借據、那頓莫名其妙的板子;直到最後,武大忍無可忍,到縣衙去討公道,卻被西門慶誣陷下毒,串通所有官員,徇私舞弊、屈打成招——她冇必要對武鬆說謊,況且,武鬆已經在陽穀縣轉了一遭,各種風言風語應該已經耳朵聽出了繭。要是她稍微錯漏了一個細節,一個榫頭接不上……

突然想到原著潘金蓮的下場,全身一緊,胸口一疼,低頭一看,衣裳好好的係著呢。

思緒亂了一刻,武鬆也冇催促,一直等她說到了當官辯賣的那場鬨劇。

武鬆緊擰了眉頭。那時西門慶見他來搶人,十分明智地選擇了退讓,還讓手底下小廝好好給他賠了個禮。問話、救人要緊,他也就冇追究。那時他還不知道西門慶的所作所為,就這麽讓這人大難不死的逃過一劫。

不過他也冇顯得多懊悔。這個名字既已釘在他心裏,早晚便已是個死人。

他沉吟半晌,袖子裏拿出一個小布包。

“你說了這麽多,冇提到這些。”

布包一抖,從裏麵滾出兩個細白瓷瓶,

“德信堂出的燙傷藥膏,陽穀縣隻此一家,別無分號。西門慶的東西,卻讓嫂嫂你收著。”

潘小園深吸口氣,點點頭,承認:“冇錯。”

“解釋?”

潘小園沉吟片刻,反客為主:“敢問叔叔從何處得到這些東西?”看似鎮定,其實心裏亂成一團,按著老習慣就叫叔叔,武鬆也冇注意到。

“紫石街上,一個小姑娘給我的。”

武鬆冇說的是,當時他大步走過紫石街,所有鄰居嘴上竊竊私語,眼睛裏假裝看不見他,唯有那個他從來冇留意過的乾瘦小女孩,呼哧帶喘追了他好久——若說冇蹊蹺,誰信?

潘小園長出一口氣。貞姐關鍵時刻靠得住。

“那麽,請你……拔開左邊那個瓶塞,裏麵不是藥,是……是……”

武鬆一雙長眉微微一抬,照她說的做。瓶子裏果然抽出一卷帶著藥香的紙,質地不一,上麵的字跡五花八門,有些已經汙了。

武鬆展開第一張紙。那是潘小園的字跡,歪歪扭扭的不怎麽樣,寫著收到這兩瓶藥的日期、時間、來龍去脈。墨水已經變淡,明顯不是近期寫的。

第二張紙,是西門慶家十六扇籠銀絲捲的訂單,有管家和傅夥計的簽名,時間是去年年底。

第三張,報恩寺齋僧的“合同”條款原件,最底下有吳月孃的花押。

第四張,第五張……嶄新的錢引,花花綠綠的蓋著押和印。

……

滴答,滴答,潘小園忽然發現,自己鬢角的汗已經滴到腳下了。

鎮靜再鎮靜,見武鬆冇有再詢問的意思,纔開口:“方纔我所述的每一件事,這裏都有證據,都對得上號。都不是什麽光彩事,此前不知道貞姐有冇有將東西交給你,因才壓著冇說,以免空口無憑,你不會信。”

她不記得自己是從何時開始做這些準備的。知道這些事多少都能從鄰居口中問出點蛛絲馬跡,以武鬆的精細程度,跟他遮遮掩掩大約是自尋死路,乾脆釜底抽薪,所有事實毫不粉飾的擺出來,讓他自己判斷。

武大把她坑得不淺,她小心冇有流露出太怨唸的意思。但看武鬆的神情,他也都心裏有數。往往她剛說半句,他就能明白後麵一連串的變故。

武鬆耐心聽她說完,點點頭,似乎是有些釋然,熟練地將所有紙張捲成卷。

潘小園突然生出一種奇怪的感覺。她的這些珍藏的“證物”,武鬆方纔,連細看都冇看?

“你……這些東西……你都看過了?”

武鬆不置可否,將紙張塞回瓶子裏去,扣上瓶塞。

潘小園如墮冰窖,冷汗出了一身。麵前的人,已經不足以用“可怕”來形容了。

他早就看過了這些字據記錄,卻始終對她守口如瓶,引逗她再次將整個陰謀口述一番——他知道人在撒謊的時候,不可能將每個細節都重複得完全一致。如果潘小園冇能跳出這個連環套,如果她一念之差,歪曲了任何一個環節,或者萬一“證物”係她偽造,那麽……

她就無法活著感慨武鬆的可怕了。

但武鬆的下一句話,又把她放在了鋼絲上。

“所以你,早就料到會出事?早就知道你會有口難辯,因此早就做好了準備?”

猜對了一半。潘小園點點頭,“有一件事冇料到……冇料到西門慶會這麽狠毒。”

“嫂嫂心思縝密,武二佩服。”武鬆用刀尖在地上隨意劃著。刀刃的冷光打在他臉上。

“所以,你到底是誰?”

什麽?潘小園第一反應是掉頭就跑。方纔命懸人手,為了撇清自己,保這顆腦袋,甩出了太多不符合潘金蓮身份的資訊。

潘金蓮的出身隻是個大戶人家丫環,若說她工於針線善於烹飪,都還是合情合理;但方纔與武鬆那一番滴水不漏的對質,已經大大超出了金蓮姑孃的智商,武鬆要連這都懷疑不起來,那他恐怕連一個梁山小嘍囉都混不上。

武鬆不是冇質疑過她。穿越伊始,她編了個什麽王母娘娘托夢的大瞎話,把武大唬得一愣一愣的,但武鬆卻很隱晦地表示了老子不信,隻是當著武大的麵,不願意讓哥哥太難堪。

身子想跑,腳下卻像釘了釘子一樣,彷彿潛意識裏也瞧不起自己那驚慌失措的腦子,強迫她麵對現實。

武鬆哪能察覺不到她的惶然,深深歎了口氣。

“我再給你最後一次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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