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2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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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1章

收購

她還冇說完,

鄆哥就樂了:“因此還得求嫂子你出馬是不是?我就知道!那些朝廷裏的大老爺們,

平時自己都不出門買東西,冇人做過一天買賣,怎麽會懂這些生意上的事!”

話雖然刻薄了點,但潘小園覺得也未嚐冇有道理。單純一句“禁止投機倒把”,

其效果相當於“何不食肉糜”。

對鄆哥說:“那你懂?你來說說。”

鄆哥縮縮脖子,一吐舌頭:‘小的可不懂。但小的知道,要是有什麽買賣能讓我賺五倍七倍的利潤,

哪怕是犯法,

我也得試試——大不了被盯上之後跑路!我們做生意的,講究的是視死如歸……”

旁邊董蜈蚣哈哈大笑:“別吹牛了!像俺們梁山大哥上戰場的,才叫視死如歸!你們那叫要錢不要命!”

潘小園心裏給這孩子暗暗點個讚。冥冥之中有點馬克思筆下資本家的覺悟。

鄆哥死豬不怕開水燙,猥瑣一笑:“隨你們怎麽說。反正禁令是不管用的。咱們要治奸商,

就非得比他們更奸不可。”

潘小園等他說出這句話,輕輕一拍手,“冇錯!過去咱們打仗,

遇見敵人,

可不是跟人家比誰講理,

比誰更守法令規矩。隻有比人家拳頭更硬,

才能打贏是不是?眼下也是一樣。我已經跟宗老相公保證過了,

朝廷法令禁不住的事兒,

咱們便用民間的智慧;官老爺們擺不平,我手底下這些個兄弟姐妹,說不定能給擺平。”

這話說的,

把周圍一圈人全都捧得飄飄然。隻有貞姐兒一直在暗暗搖頭,嘟囔:“奸商是那麽好當的?”

燕青笑道:“這就對了!回頭小乙到街上溜達一圈,凡是見著有囤積居奇的奸商,就用咱們梁山的法子對付,保證他家裏人不知他是怎麽死的。”

潘小園嫌棄地看他一眼,“若真如此,叫你來做什麽?我手下有五百精兵。”

燕青不敢跟她頂嘴。也知道他自己大約算得上全東京城最不懂生意經的角色,於是虛心求教:“那麽表姐有何打算?”

見他一副純良眼神,微微帶笑看著自己,她忽然有些心慌。頸間的印子到底遮乾淨冇有?早上是用細珠粉用心敷過的,左看右看冇有破綻。唯一有可能看出破綻的,也就眼前這位浪而不蕩燕小乙了。

要麽是自己多慮,要麽是他識趣,見他目光馬上移開,做出一副洗耳恭聽的神色來。

潘小園努力把思緒撥亂反正,琢磨著措辭。這一屋子人特長各異,商業水平參差不齊,得儘量說得老少鹹宜。

“嗯,首先……奸商們倒也不能一刀都砍了。他們中的大部分都認購了國債,眼下都是咱們的債主。”

周通不服氣:“可他們賺的是不義之財……”

“別管他財源來路如何,也別管他用心怎樣。你想想,咱們現在欠著全國人民的債。這欠債的要是把債主一刀砍了,以後誰還肯借咱們錢?”

大夥琢磨琢磨,覺得也是。要麽說有錢人的彎彎繞太多,利益之間錯綜複雜,並不是揍人、砍腦殼能解決的。城頭上那些明晃晃的霹靂火炮,可都是蒙這些老爺們舍財。江湖豪傑恩怨分明,也不能留下翻臉不認人的名聲。

“嗯,首先……咱們從理論說起。物價是由什麽決定的?”

其他人還冇反應過來,劉貞姐兒一隻手舉老高,活像個用心預習過的學習委員。

“供求關係!”

“冇錯!市場上的貨物,供應得少,需求得多,價格自然上漲。眼下商販們將京城裏的糧油布匹等生活必需品大肆收購,又不轉賣,致使供應量大幅下降;百姓又聽信謠言,慌忙囤積貨品,致使需求增加。因此價格居高不下。三司官員的建議,是規定物價上限,不準超額定價。但是……”

做過土匪的都知道這措施無甚卵用。大夥齊聲笑道:“那還不得擠破頭!”

如果供應量有限,又規定低價,其後果不外乎三種:第一,出現黑市,肆意抬價;第二,有人利用關係,多拿多買;第三,出現類似於糧票之類的“購買準入製度”,同樣會立刻被奸商操控,以此牟利。

“冇錯。所以咱們必須釜底抽薪。我的愚見,需求量咱們不能左右,那就在供給上下功夫。奸商們總不至於壟斷全國各地的糧茶布匹吧!”

鄆哥一點就透,笑道:“嫂子,這得花好多錢。”

“咱們有錢。”

把李師師半捐半借,“認購”國債的事情跟大家說了。再加上李清照一家的款項,還有國庫裏她有權動用的流動資金……

潘小園雙目晶亮,環視自己的老夥計們:“這件事,官府不方便出麵,因此還得依仗大夥。咱們背後有整個國庫兜底,我就不信玩不過那些大奸商。”

京城裏的富商巨賈們自有一套緊密的社交圈子。這一日,幾十個金融大戶聚在唐員外家宴飲娛樂,商量眼下賣什麽最來錢。

外麵守著的都是可靠的保鏢和仆人,“商業機密”絕對不會外泄。

幾個人不約而同地提到:“最近糧米價格又有上漲——唐員外,你可能不能瞞著大夥吃獨食啊。”

政府對商業的監管鬆散,眼下政權更迭之際,朝廷的目光都集中在軍事政治上,無暇顧及經濟,商戶們更是無法無天。通過互相之間的私下約定,控製著每日市場上的成交量。

那唐員外連忙澄清:“諸位仁兄說哪裏話,在下可是一直按照約定,每日收購五千石,一兩都不多哇!”

大夥互相看看。還是信得過唐員外的商業信譽。既然不是在座諸位乾的好事,那便是……

“市場上又出大戶了?跟咱們搶糧米收購?”

一個神龍見首不見尾的神秘商家,在悄無聲息地跟東京眾商做競爭,導致京城內的貨物供應進一步緊缺。而旁觀這位神秘人的大手筆,倒能媲美當年的京城大戶西門慶了。

西門慶當年也是“商會”裏的重要成員。眼下不幸落馬,眾商戶不免又唏噓懷唸了一陣。

唐員外問眾人:“能查出是誰麽?想辦法把這人拉進商會。咱們京城裏的商戶們要同進同退,才能賺上大錢,可不興單獨行動。”

可是查了好幾天,始終查不出這位大手筆商戶的任何背景。隻知道掛了個姓潘的老闆,而那潘老闆名下唯一的產業,是個已經歇業的點心鋪子。再請相見時,說那潘老闆是個女流,不願拋頭露麵,每次都是婉拒。

眾商戶合計之下,覺得大約是哪個有錢寡婦在玩票,企圖從這次漲價狂潮中分一杯羹。大戶眾誌成城,共同賺黑心錢,不怕她一個獨狼。因此便冇太往心裏去。反正物價越漲,自己越受益不是?

這邊“潘老闆”卻也冇閒著。調動自己手下的資源,悄悄從全國各地調來糧米,不聲不響屯在京城附近。參與行動的手下們都立了軍令狀,絕對不能泄露自己的政府背景。多嘴一個字,砍一根手指頭。但凡說出第十一個字,下半輩子就學宗澤,等著坐躺椅吧。

馬上就遇到了不少困難。這日周通匆匆來報:“嫂子,囤糧米的倉庫不夠用了。要是都屯在公家穀倉裏,我怕那些商戶們會有所察覺。”

冇說完話,那邊董蜈蚣又來訴苦:“大嫂,人手不夠用。咱們總不能讓士兵來運糧吧!”

潘小園早有準備。叫來燕青和鄆哥:“東京城裏那麽多歇業停業的酒樓勾欄,你倆去看看,哪些是賤賣轉讓的。”

這兩位是多年的黃金搭檔,討價還價中的一流好手。一個靠臉,一個靠嘴皮子,互相配合之下,能忽悠得觀音娘娘把她手裏的淨瓶給賤賣了,說不定還附贈一龍女。

熙和樓已經被武鬆砸得碎成一片,至今一直停業,連帶著裏麵的廚師、小廝、賬房,全都改行做了泥瓦工,連十分之一還冇修複好。雖然說官府送了賠償金,但修複並非一日之功。熙和樓的東家早就急得焦頭爛額——本來還想用餘錢屯點糧米,參加漲價投機呢。

這會子燕青和鄆哥主動來談價錢,冇多費力,就把整個酒樓,連帶裏麵的幾十個雇工,低價收購了來。

潘小園趁熱打鐵,又趁機盤下了十幾家生意慘淡的酒樓茶鋪。有些娛樂場所還冇慘淡到關門大吉的地步,於是便和東家協商“入股”,注入資金,幫助他們度過難關。作為回報,這些酒樓變成“公私合營”,需要騰出人手和空地,來幫助堆放這些日子收購來的糧米布帛。

有些酒樓東家多個心眼兒,一邊數錢,一邊還問:“敢問……貴府主人是誰?小人的酒樓已經入不敷出,卻是為何要在這當口盤下來,豈不是虧本的買賣?”

燕青放慢語速,鄭重回答:“我表姐從小就有個開酒樓的夢。”

此外,借著眼下物價飛漲的東風,將手頭積攢的冷貨、呆貨——酒樓裏的高檔傢俱、抄家抄來的藝術藏品、乃至國庫裏所有的滯銷貨物——慢慢出清,吸收投機商人手中的富餘現金。換來的現金又立刻分發各地,囤積糧米布匹,一文不留。

潘小園在這邊大手筆玩得不亦樂乎,冇過多久,一道口令,把她送進了開封府。

宗澤在躺椅上破口大罵:“小妮子不是誇口會做生意麽!底下人跟我報說,這個月的物價又漲了六成!怎麽搞的!做不了,我換人!百姓都要餓死了!我大宋開國以來,何時有過如此荒唐的時刻!”

宗澤是進士出身,嘴炮能力一流,上來從太祖開國說到了仁宗盛治,從趙韓王說到包龍圖,成語用典無一不準確,直說得潘小園慚愧低頭,覺得自己成了曆史的罪人。

不敢跟他頂嘴,直接打包票:“先生不必多慮,奴家自有計較。等下個月,包管物價回落。”

宗澤不滿意:“下個月?那這個月老百姓吃什麽?”

這人不懂經濟。潘小園隻得賠笑解釋:“就像上陣打仗,總得有個‘戰機’嘛。這個月就先艱苦一下,不能打草驚蛇……”

宗澤哼一聲:“聽說你在派人收購酒樓產業,都買到自己名下了?”

潘小園一身冷汗,連忙澄清:“這是為了將官府撇清,避免商戶們警覺,因此不能用公家的名義。”

正琢磨著如何支吾,才能不讓他認為自己是中飽私囊,那邊宗澤卻樂了:“隨便你!我也看不慣裏麵笙歌燕舞的!買來拆了最好!就是別像那個武鬆似的,破壞治安就成了!”

她可捨不得拆,趕緊說:“這個,酒樓可以改造經營。譬如……譬如,不再賣什麽河豚膏蟹,而是給禁軍製作軍糧,這個總行吧?”

宗澤也就是敲打她一番,不讓她趁機謀取私利。於是吼幾句,就給她個台階下:“總之,下個月之前給我把物價降下來!我就不追究!不然——不然,哼,我拚一條老命,也要治治你這小妮子不可!你休要小看我的人脈!”

她連忙低眉順眼萬福:“那是自然。奴家不敢胡鬨。我們聯軍兄弟這麽多張嘴,奴家也看不到他們捱餓,定要儘早恢複物價纔是,不然他們也不滿啊。”

提醒一句,你也別小看我的拳頭。這些兵聽我的,不聽你的。

宗澤如何聽不出來,冷笑一聲,揮手:“下去吧。”

潘小園跟他討價還價:“煩請先生耐心等到下月月底。”

與此同時,以唐員外為首的東京商業巨頭們,也開始坐不住了。

“商會”成員聚在一起悄悄商量:“米價已經漲到一千錢一鬥了,是不是……該出手了?隻怕夜長夢多……”

這是有點良心的。老百姓天天堵在門口請求售糧,有聲辭懇切、作揖磕頭的,也有直接開罵奸商十八代祖宗的,但凡心理素質稍不過硬,就覺得要堅持不下去了。

甚至連自己家裏的吃穿用度也不得不縮減。原本頓頓鋪張浪費、連家裏下人都吃的是精米白飯,眼下不得不考慮縮減開支,將所有的餘錢按照“商會”的約定,投機到私囤貨物的偉大事業上。雖然商戶們摩拳擦掌等著賺錢,耐不住家裏的嬌妻美妾、稚兒幼女,一個個全都在鬨意見。

唐員外卻覺得還有等待的空間:“再看看風向。京城裏冇有窮人,就算漲到兩千錢一鬥,照樣有人來買!冇錢的……冇錢不會借貸?隻要官府不管咱們,誰能把咱們怎麽樣?”

眾商戶紛紛道:“官府連打仗都管不過來,哪有功夫管經商?老百姓餓不死就成了!”

唐員外笑道:“咱們當然不能讓老百姓餓死,不然損折福分。不過……在商言商,咱們誰也不是佛門高僧。放著好好的利潤不賺,那也不配在京城裏落腳經商不是?”

一群富商巨賈心安理得地發戰爭財,約定月底之前不許私自出售存貨,靜待米價漲到兩千。歌伎舞姬,美酒佳肴,儘歡而散。

第282章

拋售

這邊“商會”宴席剛散,

一個黑影從空中躥出來,

貓著身子穿街過巷,直接溜到潘小園府上。

潘小園聽完董蜈蚣的低聲匯報,氣得秀眉倒豎,鼻子都要歪了。

“老百姓餓不死就成?——他們也配說這話!成了,多謝你,去管貞姐兒支報酬。”

竊取情報的勾當,

照例是按盜門規矩來付錢。但這也非董蜈蚣坐地起價。譬如此次溜進唐員外府上,據說是依仗了十幾位盜門同行,有的放風,

有的探路,有的負責轉移視線,

有的在後麵接應掩護——這才能做得萬無一失。因此也不能讓他們白乾。

時遷已經隨了大部隊北伐,

眼下不知在哪棵樹上轉悠;京城裏的盜門同行不多,本事也馬馬虎虎一般般,能探出點情報就是立功,

她不做奢求。

照例去度支司巡視了一圈,檢視國庫的運轉情況。度支司主簿愁眉苦臉,

給她遞來一封言語淺顯的書信。打開來看,好看的瘦金體,

是太上皇趙佶的哭訴:生活水準下降太快,

每天居然隻供四頓,每頓居然隻剩了八菜一湯三點心,連繪畫的顏料都換成了手感糟糕的大路貨。當初說好的優待呢?誠意呢?

他身邊的看守們都是不太識字的好漢,

也知道朝他們提意見等於白提,想起來那日的溫柔美貌女土匪,或許會心軟些個,憐惜憐惜他這位百年不遇的藝術大家。

可惜太上皇不瞭解這位女土匪的本性。但凡涉及錢財支出,她是頭一個不會心軟的。

立刻駁回了趙佶的訴求:“不管!物價都漲上天了,他還盼著每天山珍海味呢?再提意見,頓頓雜糧粥、下水湯!”

想了想,還覺得治標不治本。不能總把太上皇當吉祥物供著,多少兄弟的吃穿用度,都比不上他的百分之一呢,想想都心疼。

眼珠一轉,計上心來:“翰林圖畫院還冇撤吧?”

“翰林圖畫院”是當朝的“中央美院”,匯集天下頂尖藝術大師,授予“翰林”、“侍詔”的身份,領取國家俸祿,研討學習,專工書畫。而太上皇趙佶則是當之無愧的博導級院長,據說曾經七日七夜待在院中進行學術探索,不知疲倦。在他的親自領導、執教和關懷下,畫院走出了米芾、王希孟、張擇端、費道寧、戴琬、王道亨、韓若拙、趙宣等書畫名家,為中國藝術史新增了濃墨重彩的一筆。

旁邊幾個小官吏都知道她秉性,又逢迎巴結,聽她這麽一問,搶著回:“冇,冇撤!夫人要裁撤畫院不是?下官們立刻去辦……”

潘小園連忙叫停:“不不,這個可以留下。養幾個畫家,置辦幾套筆墨顏料,又花不了多少錢。”

頓了頓,還是要確認一下,又加一句:“是伐?”

眾吏笑道:“這倒是。”

“勞動最光榮,要吃飯得靠自己的雙手。讓太上皇去書畫院當個畫師、講師什麽的,每月按翰林待遇給他發俸祿。要是有佳作出來,再發獎金。以後讓他學會自食其力,要想吃八菜一湯,得拿作品來換。”

眾吏麵麵相覷。潘夫人簡直大雅若俗,書法繪畫這種藝術活動需要靈感堆砌,哪能像做飯燒菜一樣定量產出呢?要是太上皇在位的時候,聽到她這麽一句褻瀆之言,可要龍顏大怒了。

潘小園假裝看不見大家的怒火。自己又不是冇經驗。手速是練出來的。過去的撲街寫手潘六姐,追求靈感追求風格,還不是一天寫不出幾百字。然而當吃飯都成問題的時候,也能奇跡般的日更六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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