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7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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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徹底火了,手伸進懷裏掏了又掏,帶著熱氣的破舊玩具小木刀掏出來,炫耀似的在他麵前揮一揮。

“不就是聘禮麽!又不是賣身!別以為我不敢退!”

本來已經做好激怒他的準備,卻看到武鬆一驚,明亮的雙眼迷惘了一陣。

“這麽久,你……你一直把它帶在身上?”

她冷笑一抹淚,“怎麽了,又不沉!”

難道還把它混在一堆雜物裏,埋在梁山,以後找也找不到麽?

這便算是承認了,自己也覺得冇出息,別過頭去不看他。有點後悔把小木刀亮出來了。

再看旁邊,幾個耳尖眼尖的軍民群眾已經聞聲趕來,互相交換一個八卦的眼神:這是吵上了?

武鬆眼神溫暖了一些,也不顧旁人驚異的目光,小木刀給她放回手裏,平息了好一陣子。

環視四周,忽然問她:“這是哪兒?”

她不解,“幽州城啊。”

“六娘,我……我不知道哪句話說得錯了,但你是知道我心的。你看看眼下這座城,你想想守城犧牲的那些人。現在咱們過的不是梁山上的安穩日子,是腦袋掛在褲腰帶上、隨時能去見祖宗的日子。你以為我在乎什麽名正言順傳香火?那些都是小孩子想法!——你想冇想過,隻要北邊騎兵下來,隻要咱們有一次冇抵擋住,什麽名分香火閒言碎語,統統他孃的完蛋!你一個弱女子,一路陪在我身邊,武二領你的恩!名分是冇什麽用處,但我想著,萬一我哪天戰死了,你孤零零的一個人,起碼不會被人指指點點,起碼能拿一份烈士家屬的撫卹!若是哪天咱們一起死在這廂,因著是夫妻,人家能把咱們埋一塊兒!你要是覺得這些不重要……”

她怔怔聽著,看他起伏的胸膛,看他堅定而坦然的眉眼,突然淚流滿麵。所以這纔是他心底的想法?為什麽自己從裏冇想過這些事……

彷彿應和武鬆說的話似的,不遠處幾聲嘈雜的“讓一讓”,擔架上幾席白布,被一前一後抬著,靜悄悄抬出了城。那是上次守城戰時中的重傷員。捱了許久,儘管有神醫診治,但終究生死有命,每天有抗不過去的。

生命脆弱如斯,誰能保證,明天的同一時辰,自己還能看到太陽?

她不自覺嗚咽出聲,也不顧多少人看著,一頭撲到武鬆懷裏,用力抱緊他肩膀,腮邊的淚水浸到他粗糙的麻布衣衫裏。

“重要……誰說不重要……是我冇、冇想那麽多,我……我隻會胡思亂想,說的是氣話……你別往心裏去……咱們當然要做夫妻,能……能多做一天是一天……”

武鬆雙臂收緊,低頭撫她後背,又忽然意識到眾目睽睽,有些侷促。

“我、我就是說說……你別當真……我不會不要命……不會真死……”

她拚命忍回眼淚,嘻嘻笑道:“那是自然。”

喘息一陣,頂著個紅紅的眼圈,笑著問他:“所以——什麽時候辦酒?咱們速戰速決,我得昭告天下,武鬆武二郎是我男人,別人跟你打架的時候當心著點兒。”

武鬆眼中閃過一絲溫存,揚頭看看太陽,提議:“今天下午?”

真是說做就做的實戰派。答應的事就不能反悔,潘小園也隻好跟著忙活起來。

別人家出嫁的新嫁娘,都是呆頭呆腦坐在閨房裏,木偶似的等人打扮穿衣服;她倒好,不得不親力親為,衣箱裏翻騰翻騰,找出一件最華麗的青衫長裙——這年頭婚禮上“紅男綠女”,新娘一襲青衣,她倒喜歡——襯皮膚白。

衣裳檢查一遍,抖落抖落灰,仔細穿在身上;珠寶首飾冇一件正式的,還是管方金芝借了件鑲珍珠金絲團冠兒,一邊試戴,一邊吩咐門外的炊事兵:“——雜糧粥裏放點糖!豆腐乾別忘了淋麻油!——酒要節省著用,悄悄摻兩成水,大多數人喝不出來!”

在自己的婚禮上張羅假酒,洪荒上下五千年,也隻有她潘六一個奇葩了。

然後是擬定賓客名單。她手頭倒是有現成的聯軍首腦花名冊,討幾張白淨宣紙,叫幾個會寫字的兄弟,遣詞造句,“請柬”寫了十幾張,就覺得手痠;看看外麵日頭,來不及;乾脆不寫。

巡城幾聲鑼響,派幾個大嗓門,訊息就立刻傳遍了軍營各地。大家也都知道這戰地婚禮,象征意義多於實質,因此安排好防務,其餘人就當赴個酒席,嘻嘻哈哈的來了。

本來宋時婚儀十分繁瑣,“親迎”這個環節更是鋪張熱鬨。譬如得事先將新人的臥房佈置完畢,嫁妝堆進去,若是嫁妝豐厚,還得派專人看守,免得丟了;譬如迎親隊伍須得浩浩蕩蕩,最好是鼓樂喧天,擁到女方家門口一催再催,免不得給散不少“利市”紅包,再過五關斬六將,方能把人家的寶貝閨女“搶“出來;譬如新娘進門之時,撒穀豆、跨馬鞍、坐虛帳、拜家廟,最後纔是新人交拜,撒帳合髻交杯酒,纔算完滿。

據少數有經驗的好漢敘述,到了此時,通常人已經脫了三層皮了,哪有力氣洞房,隻想倒頭就睡。

而此時“事急從權”,各樣環節能省則省。武鬆還半認真的提議以後補上,讓潘小園十分大方地拒絕了:“不想脫層皮。”

地點就選在幽州府衙,算是城內唯一一處還算完整的大型廳堂。桌椅板凳眼見不夠數,從附近佛寺道觀裏借來一個個蒲團,上麵抹點胭脂,就算是客座了。

至於紅紙紅蠟燭之類的物品,一片廢墟裏哪兒去找;好容易讓董蜈蚣找到個以前開婚儀鋪子的百姓,說是鋪麵已經被燒冇了一半,但家裏庫房中還存著些兒。

趕緊提出花錢買。冇想到那掌櫃的一聽是潘六娘成親,脖子一梗,居然提條件。

“錢小人可以不要,但得讓大嫂把那天的故事講完。安公子那一劍到底刺冇刺下去?”

董蜈蚣飛報潘小園。她哭笑不得,連忙吩咐把那掌櫃的請來,繪聲繪色給他講了一頓飯工夫的故事,這才把一車子綵緞紅燭拉了回來。

黃昏將至,廳內燈燭輝煌,小兵忙來忙去,幾十個梁山好漢齊齊列隊,別提有多威風;還有聞訊而來的一幫子明教首腦,搶先占了幾桌素席,在包道乙的起鬨下,笑嘻嘻地揭新人的老底。

“不是阿拉吹牛,這潘六娘是陝西周老先生的關門女弟子,功夫不可小覷個,梁山那群人,見了伊都納頭便拜個……這叫深藏勿露……武鬆就不行個,伊敗在我手底下過……”

潘小園待在隔壁“閨房”——其實裏麵隻有一桌、一椅、一畫、一屏風而已——聽著一幫狐朋狗友把自己吹上天,頗有些徒有其表的惶恐感。

小聲吩咐:“嶽兄弟,待會兒你別真堵門,做做樣子就成了,這些大哥手下冇輕冇重的,省得鬨出危險。”

嶽飛也穿著壓箱底的新衣,從頭到腳英姿颯爽,自信地眨眨眼,難得的跟她唱反調:“不就是跟守城一樣。我倒要看看我能守多久。”

嶽飛作為聯軍裏唯一和她沾親帶故的“師弟”——其實按照周老先生的安排,應該是師兄,但嶽飛既然不敢以兄自居,那就順水推舟做他姐姐——理所當然地成了她的“孃家親戚”,此時負責在門口攔人。潘小園本來還擔心,對於自己這樁“肥水不流外人田”的婚事,小夥子會不會有什麽微詞;但嶽飛本就不是書香禮教家庭出身的,年紀又輕,想來接受新事物比較快,當事人又是親師姐,因此二話冇說,就答應客串一把孃家親戚了。

武鬆那邊陣容無比強大。所有梁山好漢都是結拜弟兄。氣勢洶洶往那兒一站,猶如猛獸出林,天兵下界——那感覺就像是搶親,而且是每人都要搶回一個新娘子的架勢。

其他環節隨便省,一幫血氣方剛大老爺們,“搶親”這個步驟一定要玩得儘興。

當然大家也知道不能欺負嶽飛。潘小園放出話來:

“誰傷了小嶽隊長,自覺三天別領飯吃。”

廳堂裏慢慢佈置完備,隱約聞到隔牆傳出來的酒香氣。

嘻嘻哈哈之聲不絕於耳,不時有人偷偷舀一碗酒,嚐一口,又被人嗬斥走。

到了蕭讓宣佈的“吉時”,隻聽呼啦一聲,廳中猶如蛟龍出海、萬馬奔騰,搶親團齊齊出動了。

第248章

搶親

咣噹一聲,

“閨房”大門被踹了一大腳,整個屋子顫三顫,潘小園跟著心裏顫三顫。

“開門開門!不然灑家禪杖打將進來了!”

嶽飛在門後高聲喊道:“不是說好了麽!不能用兵刃!”

“哦,忘了……”

外麵小聲商量一陣,

有人接過接力棒,“五哥七哥,咱們一起拿肩膀撞。一、二……”

嶽飛不慌不忙地把堵門的桌子推了一推,

高聲答道:“桌子是黃梨木的,雖然舊了些,

依然值錢。我師姐說了,誰弄壞了,

誰賠二十貫現錢。”

三阮噤若寒蟬,

消停了一陣。

忽然又響起篤篤的敲門聲,一個溫柔悅耳的聲音投石問路。

“表姐,

怎的把小弟關在外麵了?我也是孃家親戚,

小乙幫你一塊兒應付這些人……”

嶽飛回頭一看。怎的又有“表弟”了?

潘小園在裏麵忍俊不禁,

笑斥道:“用不著!你去陪你方姐姐喝酒去!我不……”

話音未落,木門“咣”的一聲巨響。好在嶽飛冇放鬆警惕,立刻用力一頂,

給抵了回去。

石秀不太高興:“燕小乙,

你這一招‘聲東擊西’冇用啊。”

燕青冇好氣:“是你太著急了。”

潘小園和嶽飛對望一眼。果然不能信任燕青這小狐狸。

經曆了幾次失敗,

倒是冇人敢砸門了。依稀聽得門外人越聚越多。明教群雄吃得半飽,也湊過來支招,南腔北調的竊竊私語。

依稀聽得方金芝說:“你們勿要白費力氣哉……也不想想人家潘六娘是做什麽個……”

過了片刻,

門縫裏窸窸窣窣的,竟是兩片金葉子塞進來。

孫二孃的聲音響起來:“小嶽兄弟,你連日辛苦,這是我們大夥的一片心意……你看在老姐姐的份兒上……”

嶽飛自然明白他們葫蘆裏賣的什麽藥。剛要出言拒絕,潘小園卻眼睛一亮,悄聲提示:“加碼,再加碼。”

反正自己遲早是要被“搶親”出去的。他們既然使出金錢攻勢,那就趁機讓嶽飛賺點外快。糖衣剝掉,炮彈敬退不謝。

嶽飛卻不能這麽輕易放棄節操,剛要嚴詞拒絕,忽然聽背後的小潘姐姐開口了,聲音清清脆脆。

“一片金葉子,門開一寸,不還價。”

孫二孃靜了一靜,然後輕聲低語,想必是在向後麵的人“籌款”。

隻聽老好人柴進為難道:“這是最後兩片了……”

過一陣,四片金葉子被硬塞進門縫。

“小嶽兄弟,開門啊。”

嶽飛隻得勉為其難收了金葉子,慢吞吞地摘下門閂,極慢極慢地把門打開一寸,兩寸……

立刻有十幾隻手擠進來,強行擴張。十幾隻手各不相同,白皙的、黝黑的、粗糙的、細膩的、大的小的,有的修的齊整,有的戴著戒指,有的指甲裏出外進,一看就是嘴啃的。

嶽飛對此早有準備。一邊用力堵門,一邊伸手從灰塵聚積的門框上,輕輕摘下一隻小蜘蛛,放在其中一隻潔白修長、右手拇指有厚繭的手上。

一聲倉皇大叫,那手迅速抽離回去,帶得旁邊幾隻手紛紛掉落。嶽飛趁機把門又壓回去一寸。

潘小園得意非凡,輕聲告訴嶽飛:“差不多就行……”

嶽飛卻玩起了興致:“我還有好幾樣機關冇用上呢!”

得,真把這當成守城模擬演習了。她剛要埋汰兩句,忽然聽到背後極近處,有人低語。

“娘子,有人付錢,讓我攀窗。”

她連回頭都懶得回,直接答道:“我付雙倍價錢,瓢把子大哥請回,直接去我的錢箱裏取就成了。”

時遷哈哈大笑:“在下誆你呢。冇人付錢——我就是來看看戰況。”

她微微一笑:“那麻煩你出去看一眼,外麵闖門的到底有多少?”

時遷猶豫片刻,卻拒絕了這一單。

“客人恕罪。時某有更大的單子在身上——城外雖然太平,我也得隨時監視,方能對得起收的價格。時某這就走人去也,客人回見。份子錢已放在你房內了。”

她趕緊跟瓢把子道謝。再一抬頭,隻見嶽飛已經汗流浹背,快要撐不住,堵門的黃梨木桌子已經慢慢被推到一邊去了。

門縫越開越大。忽然塞進來一個腦袋,豆眼鼠須,竟是造假聖手金大堅。

兩隻手艱難地卡在門縫裏,笑嘻嘻朝她作揖:“娘子,上次的製造單子,小人剛剛發現,多給了娘子兩千貫的錢引,這個……小人做生意本小利薄,實在虧不起,還請娘子發發善心,這兩千貫還給小人如何?”

潘小園:“……”

隔了這麽久,終於想起來他那次“免費贈送”。讓他幫忙造了五十萬貫的假鈔,最後交貨的時候多了兩千貫,嚇得她在交引鋪虛驚一場,還以為出問題了呢。

但誰還把兩千貫假鈔隨時帶在身上。隻得為難道:“這個嘛……要麽容奴家過後再還……”

金大堅三角眼一眨,一副討打的奸商表情:“小人現在急需些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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