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7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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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即眼中現出迷惑的光。不是聽說梁山軍招安之後,便去江南征討方臘了麽!怎麽眼下兩邊似乎是握手言和,

而且竟然合兵一處了?

武鬆笑道:“說來話長。”

但也不瞞嶽飛,

簡略將事變的經過講了一番。

“我們江湖人做江湖事。朝廷的號令我們不聽,

但求遵從本心,問心無愧。這些北人若是打進來,我老家清河縣也必將不保。就當是保家衛國了!”

方貌不說話。方纔與金兵的短暫交戰,

讓他這個天不怕地不怕的江南漢子也心有餘悸:倘若渡江“剿匪”的不是吊兒郎當的大宋官兵,而是這些腰間掛著人頭的血性騎手,明教教主再神功蓋世,能抵得住他們的幾波進攻?

最好將他們擋在北方,萬不能放進中原來。就算是為了他江南人民的福祉,這一次北上也來得值了。心裏想著,等得了空,趕緊派人去江南報信,述說見聞。

韓世忠則嚷嚷:“他們都不反了!招安麽,也不樂意,但我不跟他們打!有這精力,不如來這兒揍那些辮子!還痛快!就算是上奏官家,想來也不會治我的罪!”

嶽飛迅速吸收了眼前的形勢。不管對方立場如何,能幫他保住幽州城的,一律歡迎。

快速匯報了自己這邊的兵員城防狀況。武鬆幾個人一聽之下,南腔北調的破口大罵。

“跑他娘個錘子!留你兩千人在這兒,還說不是去送死的!”

“儂就是那個姓郭的棄子!”

“我看金軍大舉南下,未必隻有這一路兵。你派去求援的那些州府,說不定眼下也在被圍困著呢。”

“你就打算守這座孤城?”

嶽飛笑笑:“總不能就此逃了。能守多久,就守多久吧。”

說得坦然無比,彷彿隻是在跟人談論吃飯喝酒的小事。

此時門外腳步聲響,聯軍中的其餘將佐也陸續來到帳中。明教這邊,是方金芝、王寅、呂師囊、包道乙,一個個手上帶血,還呼哧帶喘;梁山這邊,是林沖、魯智深、楊誌、花榮、關勝、呼延灼幾個善於帶兵的老將,還有吳用、朱武兩個智囊。最後進來的是盧俊義。看到孤身守城的居然是一個不到弱冠年紀的少年,十分驚訝,眼中現出佩服的神色。

武鬆輕聲在他耳邊說了一句話。盧俊義臉色微變。四十歲的人了,難得的有些臉紅,跟嶽飛拱手相見了。

嶽飛一個個記住了名字。末了有些不好意思,低聲問:“我師姐呢?冇來?”

武鬆哈哈一笑:“留在後麵十裏呢。”

總不能讓她也上前線。這回堅決霸道了一回。遠遠的望見北方的硝煙,說什麽也不許她再往前一步。

潘小園快跟他急了,跺腳叫道:“嶽飛在城裏!”

武鬆把她丟回車子裏,“保證給你個活的。”

正跟嶽飛說著,忽然聽到外麵一陣急匆匆的腳步。一隻素手掀簾進來,風塵仆仆的小娘子望著裏麵一圈人,笑眯眯打招呼:“大哥們辛苦了!嶽兄弟……”

嶽飛眼一亮,眉開眼笑:“師姐!”

武鬆臉一黑:“你怎麽來了……”

潘小園朝他一笑,解釋:“敵兵不是暫時退卻了?我和後麵那些老弱輜重兵商量了一下,隻怕遇上流寇,還是躲城裏安全。這就把人都帶進來了。”

至於這城是不是岌岌可危,是不是即將被破,顯然不在她的考慮之內。大夥都在一條船上,同舟共濟纔是上策。

幽州城簡直是她見過的最不像城市的城市。剛剛和滅頂之災擦肩而過,城垣殘敗不堪,破碎的地方被胡亂堆砌堵住,亂石瓦礫中又隱約埋著些別的:一雙腳、一頂頭盔、兩隻僵硬的手指頭,冇人知道那些軀體的主人姓甚名誰、曾經屬於哪個陣營、有冇有妻兒父母。

城內大街上凹凹凸凸的難以行人。原本鋪就的青石青磚,已經都被摳出來,砌到了城牆之上。街邊的民房一半已經被大火燒焦,倖存的可以看出規劃整齊,然而不是冇有屋頂,就是缺了門窗,隻剩下破如篩網的空殼子,裏麵彷彿被盜賊席捲過似的,粗重傢什胡亂棄置,值錢的細軟一概看不見。支小攤的棚子、販菜蔬的車子,眼下都已被棄置一旁,看得出幽州城曾經的繁華熱鬨。

城裏城外都是驚慌的百姓和牲畜,從藏身的地方探出頭來,哭爹喊娘,尋兄覓兒,有的抱著守軍的大腿,嗚嗚咽咽不知道在說什麽。

潘小園幸而是被有些優待的,乘著馬車進了城,冇踏到腳下的臟汙血水。但一路上仍不免忐忑心慌,隱隱覺得許多事情放心不下,但卻一時想不出來——亂局太大、太亂、來得太快,她還遠冇有消化吸收。

武鬆看她,舊衣衫,鞋子上沾著塵土,不知哪兒尋了個巾兒,圍住了大半張臉,露出來的白皙雙頰被凍得發紅。

他感動了一刻,隨即又想,她居然也開始“帶兵”了!這些人還真聽她的!

自從忠義堂嘩變那日起,潘六娘在梁山上的話語權就一日千裏。梁山好漢們人人都是戰士,出了梁山,原先掌管錢糧的柴進、蔣敬也不得不披掛操練。軍需後勤方麵,大多時候是她在拿主意。

況且在山上和氣生財了這麽多年,買她麵子的人也不少,這就順水推舟,跟著她來了。

方金芝見了她也高興:“阿姐,儂坐。”

而起先對她極其輕視的韓世忠,此時見了她更是十分熱情:“大妹子,你來啦。”

武鬆跟嶽飛對視一眼,無奈地笑笑,表麵的意思是“真拿她冇辦法”。而眼底的另一層意思,卻是呼之慾出的明顯:你師姐厲害吧?

潘小園立刻注意到了嶽飛通紅的雙眼:“你怎麽了!”

帳子裏的韓世忠和綠林豪傑都是粗放之人,見嶽飛紅著眼圈淌淚,隻道是他害怕或者激動所致,知道情況艱險,也冇人笑話他,心思都集中在迫在眉睫的守城戰鬥上。

而潘小園外行看熱鬨,一眼就瞧出他容顏不對勁。

嶽飛這才說:“無妨,被灰焰灼了。”

潘小園簡直對這些武人無語。武鬆就算嗜酒,可能的後果也不過是晚年三高啤酒肚,尚且讓她監督敲打,逐漸有所收斂;而嶽飛居然也這麽不愛惜自己,知不知道你日後會瞎!

立刻不管不顧的插嘴吩咐:“去叫神醫安道全來!”

嶽飛忙道:“不必勞動……”

她纔不管。擺出大姐的架子,頤指氣使讓人去打水,按著嶽飛洗了眼。然後安老頭兒才亦步亦趨的到來,一上來就敏感地嗅到了一屋子裏唯一一個病人,上來就按著嶽飛一通扒拉,苦口婆心:“這得趕緊治!”

嶽飛一邊躲,一邊問:“這位先生,你是……你是哪位?”

大家嘻嘻哈哈笑著介紹了。安道全的功績有目共睹,冇有這位,現在這百十來個梁山好漢,起碼有一半得缺胳膊少腿的殘了。

嶽飛這纔沒話。安道全打開藥箱調調配配,上了藥,又拿塊白布蒙上他雙眼,腦後係個結,笑道:“就這麽著,先休息一陣子。”

嶽飛:“……”

這幅樣子別提多可笑。好在大夥都知道他是英勇作戰而受傷,冇有笑的,都是肅然起敬。

聯軍首腦和嶽飛混熟了臉,立刻開始籌劃接下來的戰略戰術。不能指望大宋朝廷的那遙不可及的救兵,一切都要自力更生。

一屋子人南腔北調,七嘴八舌。

吳用:“依小生看,如今我們己方人多,又是防守,過去我們梁山對抗官兵時練熟了一個‘九宮八卦陣’……”

韓世忠:“你個‘子曰’懂個錘子!韃子軍又不是官兵!”

包道乙輕聲嘲笑:“這倒是。冇見過這麽有血性個官兵。”

韓世忠:“你……”

魯智深一個大嗓門:“都別吵!依灑家看,敵兵恁地厲害,又行動得快,咱們不能追著他們跑,方纔那小嶽將軍的策略是對的,要誘敵深入……”

正說得頭頭是道,旁邊另一個光頭湊過來。

“阿彌陀佛,依小僧看,勿要多殺傷人命,敵人若是不來打,何必將之誘殺?徒然造孽個……”

說話的是明教軍中的“寶光如來”鄧元覺,大臉大耳朵大鬍子,幾乎就是個翻版的魯智深。一路上較量本事,兩個禿頭也不相上下。和魯智深最大的不同,就是這位鄧國師嚴格食素,蛋也不吃,奶也不喝,一點葷油星子都不沾,讓人懷疑他這一身腱子肉是怎麽長出來的。

魯智深覺得他肯定是背地裏偷偷吃肉。有一次頑劣心起,往鄧國師的一碗飯裏埋了指甲蓋兒那麽大一塊狗肉,埋在最底下。笑嗬嗬遞過去,鄧元覺不疑有他,狼吞虎嚥。

誰知隻吃了最上麵的一口米,就臉膛發紅,衝到外麵大吐特吐,隔夜飯都吐出來了。休息了一整天才複原。起床之後,追著魯和尚打得昏天黑地。

魯智深不太喜歡這禿廝。鄧元覺居然是熟讀經文的真和尚,一開口,左一句色即是空,右一句如是我聞,聽著別提多累。

於是當即開始反駁:“灑家在延安府老種經略相公手下做過提轄!打過西夏!你呢?以前過過長江冇?”

武鬆立刻將吵架遏製在苗頭裏,“兩位師兄無需多言。西夏和女真又不一樣。論和他們交手的經驗,還是嶽兄弟說了算。”

這倒十分有理。這一屋子人眾,其實隻有嶽飛,有長期在北方與異族作戰的經驗。

嶽飛雙眼蒙著,隻靠盲聽,突然覺出幾十道目光聚焦在自己身上,不免有些臉紅,伸手整整眼前的繃帶。

“我、末將認為……”

以韓世忠的軍銜為準,自稱“末將”似乎冇什麽不妥。然而帳子裏大部分是土匪,難不成要跟他們敘資曆?

嶽飛乾脆改口:“依小弟看……”

……

將領們的商討都冇避著潘小園。知道武二嫂子是可靠得不能再可靠的自己人。也知道她根本就是外行,不會瞎說瞎指。

的確,潘小園也隻落得偶爾在旁邊發句言,當別人問到關於金錢糧草之事時,迅速回答兩句。她於軍事上並不是太懂,但她知道,若是三軍首腦不聽號令、各自為政,是討論不出什麽結果的。

本來韓世忠、梁山、明教的聯軍,就是各自相對獨立的關係,誰也不服誰領導。眼下多了一個嶽飛,帳子裏更是百家爭鳴,百花齊放。

此時是吳用在沙盤上畫圖。軍師畢竟有兩把刷子,幾個連環計的策略,聽的人心服口服。

“小生的意思,咱們兵分三路,守城的各司其職,自不必說,也要料敵機先,截斷對方可能的糧草補給。他們遠道而來,若是糧草青黃不接,戰力必將大打折扣。隻要派出一千敢死軍……如此……這般……”

嶽飛在一旁聽著,指著那沙盤想補充一句,順手想把矇眼睛的布給摘了。

潘小園在一邊監督:“喂,不許動。”

冇法子,隻得在一邊盲聽。欲言又止了好幾次,最後終於鼓起勇氣,平平淡淡說一句:“恕小弟插一句嘴。我手下那一千多人……隻聽我號令。”

一屋子大哥都是一怔。排兵佈陣的時候何曾考慮過這些,自然是將嶽飛手下的兵馬隨意調動的。

再看嶽飛,嘴唇抿成一個堅定的“一”字。即便是年紀最輕,資曆最淺,手中的兵力最為少得可憐,即便是眼下有求於人,但也明明白白向其他人傳遞自己不容置疑的獨立性。

武鬆見他倔強,勸一句:“兄弟,眼下大局為重……”

嶽飛卻搖搖頭,臉蛋微紅,低聲說:“幽州城是交到我手裏的。嶽飛隻聽官家和上級指示。”

這句話是開誠佈公地表示,他可以合作,但寧死也不會聽從“匪”的命令,更不會將城池的指揮權拱手相讓。

嶽飛不同於韓世忠。兄弟間的私交義氣,比不過無可更改的原則。

武鬆看他的目光中多了些嚴厲,“兄弟!”

嶽飛咬唇不語。心中也免不得打鼓。當初不是已經幾次三番地預見過這場景。若是與武鬆大哥再次相見時,雙方仍是敵對陣營,卻怎麽辦?

武鬆音調低沉了些:“難不成你是說,要我這些梁山兄弟,都編入你麾下!”

嶽飛立刻說:“小弟不敢!”

終於忍不住,一把扯下矇眼布,帶著血絲的不卑不亢的眼神,將一屋子人掃了一遍,又回望武鬆。軍帳裏鴉雀無聲,氣氛忽然冷了下來。

直到過了不知多久,緊張的氛圍被一聲溫言軟語戳破了。

“武二哥,嶽兄弟,你們冷不冷?我從行李裏找出點厚衣裳。”

這纔回到現實當中。武鬆轉頭看了看,他家六娘捧著幾件翻毛鬥篷,眼巴巴地看著呢。

有些尷尬。生硬地說一句:“謝了!”揀一件披上。

嶽飛也連忙稱謝。卻依舊不得展顏,眉頭緊鎖著。

潘小園歎口氣,“出來,我有話跟你們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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