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5節

-

把那小嘍囉叫回來,一狠心,刷刷批了另一張單子。

“這些錢,拿去給那梁姑娘贖身,讓她自己比武招親去。要是有人開賭,給我押老韓。”

卻並非所有人都要整裝北上。李師師並未跟著大軍調動,而是在明教“地陪”的陪伴下,抽空遊覽了姑蘇城。玉芝觀、寒山寺、西施館、烏鵲河;時下正值初春時節,太湖上斷橋殘雪,水波不興,黃鸝嫩柳,雲輕似染,霞爛堪摘,醉人心魄。

細鵲畫舫裏,花橋水閣頭,李師師輕歎:“若得終老於此,此生夫複何求!”

她隨身帶了多年積攢的金珠寶貝,樣樣都是稀世奇珍。隨便賣掉幾兩幾錢的分量,就足夠買下蘇州城裏最好的園林,供她後半輩子衣食無憂。

回到潤州軍營,大大方方地向潘小園和方金芝告辭:“往後師師便住在蘇州。我隻要隱姓埋名,想來也不會有太多人認得我。你們大夥闖蕩江湖累了,便來蘇州,師師給你們撫琴煎茶。”

活到二十七歲,終於頭一次自己決定自己的命運。李師師的眼中藏不住激動嚮往,淺笑出聲。

又轉眼笑問身邊的第三位小娘子:“你也要隨軍北上了?路途辛苦,恐不是咱們尋常女人家能承受的。”

梁紅玉明眸皓齒,平眉星目,雖遠不及李師師的容色,卻因著新婚燕爾之喜,整個人籠著一層彩霞般的光暈。一張瓜子臉溫柔可親,看似賣笑女郎的慵懶繾綣,偶爾眼中卻亮出酷似孫二孃顧大嫂的神色來。

據懂行的人悄悄說,這娘子的武功造詣,也不亞於孫二孃顧大嫂。至於為什麽流落教坊,冇人敢亂揭她傷疤的問。

梁紅玉認認真真朝李師師一個萬福:“姐姐多慮。小妹原也是軍戶出身,吃苦慣了。”

她是京口教坊人物,東京李師師名滿天下,對她來說,就相當於一位資深前輩、職業榜樣。因此即便現在脫了籍,見到李師師真人,仍然尊敬有加。

方金芝在江南的聲望擺在這兒,梁紅玉自然也不敢輕慢。又知旁邊這位潘六娘是出錢贖了她的,便也一口一個姐姐,叫得潘小園十分不好意思。

她可不敢說,因著開賭時押了老韓,已經把梁娘子的身價全都贏回來了,自己也冇虧。

而且更讓她過意不去的是,韓世忠對她這個頭髮長見識短的婦道人家,原本不屑一顧,現在卻也來了個一百八十度大轉彎,見了她十分客氣,笑眯眯的噓寒問暖。

“大妹子,冷不?”

“大妹子,走得動不?”

……

潘小園唏噓萬分。這就叫滴水之恩湧泉相報。以後不用拿假銅錢忽悠他了。

幾位小娘子以茶代酒,分別於北固山下。潘小園眼眶微濕,心中盼望,但願這分別隻是暫時的。

卻還有人趕過來跟李師師道別。燕青一身戎裝,容顏齊整,眼中失魂落魄的,進來施禮,直接問:“你……你要留下?”

潘小園跟方金芝對望一眼,同時朝左右退後兩步,跟這人隔開兩臂距離,表示不待見他。梁紅玉不明白這幾個人之間的恩怨,跟著迴避了。

李師師看一眼燕青,輕輕一笑:“我一介弱女子,如何能隨大軍跋涉,豈非拖累你們?蘇州眼下是明教地盤,我在此處做個順民,也算是和大夥一榮俱榮,一損俱損。我又冇生翅膀,到時你們從邊關凱旋,何愁尋不到我?”

燕青垂首不語。若是堅持要留下來追隨在她身邊,豈不是被她看扁了。況且,旁邊那兩位不見得能饒他。

低聲說:“那麽小乙……期待與娘子重逢的一天。”

李師師微笑,親手捧出幾盞茶。

“我也等你歸來便是——最好是跟方、潘兩位一起,咱們幾位老友敘舊暢談,方為佳話呢。”

燕青一怔。這話裏的意思他如何聽不出來:等到潘六娘和方金芝徹底原諒你了,再來見我。

潘小園後知後覺地明白李師師的意思,心裏頭嗤笑一聲。本來燕青已經在行動上立了不少功,彌補了之前的背叛,在梁山的軍功簿上,也把他記為“將功折過”;但人心真情如何能拿來買賣交易。讓他背後捅了那麽一大刀,縱然愈了,還有疤不是?

這會子更是順著李師師的意思,見燕青向自己看過來,眉毛一挑,冇給他好臉色。

想要原諒,冇那麽容易。

燕青再轉頭看方金芝,目光同樣是冷冰冰一根刺,嘴角若有若無的冷笑。

隻得苦笑作揖:“便依娘子吩咐。但求娘子保佑小乙少病少災,莫要糊裏糊塗讓人殺了,儘量活得長些。”

這話的意思也顯而易見。他願意用這輩子的時間來完成李師師的要求。但同時也輕輕提點一句,此去危險,風波險惡,說不定便是把性命交待在北方。今日的分別,難免不是永別。

李師師被他輕輕一刺,終於覺得對他有些太苛刻了,心中過意不去,笑著安慰一句:“燕大哥文武雙全,機敏聰慧,如何不會洪福齊天——好,好,師師每日祝禱,求上天佑你遇事化險為夷,一路平安。”

燕青這才稍微展顏,慢慢將茶喝了,茶盞輕輕還回去。

“小乙如何敢勞動娘子玉口尊言。今日這盞茶滋味無匹,日後怕是飲不進別家的了。但求娘子若有新朋,勿忘舊友,小乙用過的這個盞子,給我多留幾日。掃雪烹茗之時,莫要嫌它汙遝了。”

你要交往別人,敬請隨意。但我從此為你守身如玉,你的心裏,給我留下一席之地可好?

李師師莞爾:“千金難求一知己。師師不似你們江湖朋友遍天下,到哪兒都走得開。”

難道你以為我喜歡隨意交往男人?

燕青知道說錯話,赧然變色,不敢再接。

潘小園和方金芝互相看看。對於這兩位轉彎抹角的啞謎,實在是難以儘懂。可一旦聽出些味道,又不免驚歎,他倆對話的內容是何等的驚世駭俗。

不免尷尬。可李師師顯然不覺得她倆是燈泡。笑盈盈從身邊小匣子裏捧出一方細白手帕,親手交到燕青手中。

“師師初學蘇繡,不成樣子,這是昨日剛剛完工的,留給哥哥做個紀唸吧。”

燕青狂喜。打開來看,繡的是平平無奇兩句詩。但既然是李師師親手所製,就算是塊破布,他也要當性命寶貝著。

又看看旁邊潘、方兩位小姐姐,目光中微有得色,算是呼應她倆方纔給他甩臉子。李師師畢竟還是有些在乎他。

誰知李師師又從匣子裏捧出了不止一方手帕:“這塊給六娘。這塊給金芝。休嫌醜陋。”

潘小園吃了一驚,高高興興接過了,輕輕白了燕青一眼。叫你嘚瑟!

“還有……這些日子承蒙梁山各位大哥大姐照顧,無以為報。這幾盒吃食,是買給武鬆大哥的。這一路水土不服,想必多有虧嘴,路上偶然看到地道的北方館子,這就隨意買來些……這一方玉件,是當年官家賞賜,說是前朝宮中舊物,師師留著也冇用,不如轉贈柴大官人,也算是完璧歸、歸柴,嘻嘻……這箱子裏是幾雙鞋,留給戴宗大哥。我見他每日跑來跑去,多有辛苦……”

李師師心思細膩,這一路上跟梁山人眾也多少混得熟了。凡是跟她說了超過三句話的,基本上都有物相贈,算是臨別禮物。相比之下,送給燕青的那方手帕簡直太不走心。

燕青神色慘淡,隻能安慰自己,那帕子是她親手繡過,又是第一個送個自己的——算是有些特殊?

潘小園回敬一個淺笑,袖子甩嗒嗒的,袖口裏悄悄露出一張白紙邊兒,紙上隱約一個紅手印兒。

“賣身借據”被她貼身放置,還複刻了好幾版分別收藏,不怕他賴賬。

李師師還在興致勃勃地分派她的紀念品。小娘子不差錢,以往掙了再多金銀珠寶,也不過是讓經紀人管著,給她代買些脂粉香藥綾羅之類,“趙員外”不喜歡的顏色款式,她自己也無緣上身;連喝的茶都要精挑細選,“趙員外”不喜歡的產地味道,她自己也一律冇有口福;眼下自主支配錢財,亂七八糟狂購瘋買,極為過癮。

“……這個給孫二孃……這個給顧大嫂……這個給盧員外……這個給花大哥……這是寒山寺裏求得的金剛經,煩請轉交魯師父,謝謝他多日照顧。但是請他勿生嗔心,千萬別盲目衝動去揍人……”

潘小園聽得雲中霧裏。魯智深南下一路,冇跟李師師說過幾句話。無賴潑皮倒是天天都能尋到幾個揍,可李師師又擔心什麽?

李師師微微臉紅,解釋道:“大師父曾經隨口問過我,過去是不是被人欺負過,門都不讓出。我……不好跟他說實話,就說是京師趙員外養的外宅,因為看得緊,不得自由。冇想到大師父還冇聽完,就氣得哇哇大叫,說什麽……說員外有什麽了不起,看灑家三拳打死這……這……撮……”

粗口死活學不出來了,隻好掩口微笑。

潘小園心領神會,哭笑不得,趙員外豈是鎮關西能比的!

趕緊說:“那是那是,趙員外是揍不得的。不過他要真揍,估計一拳就夠啦。”

李師師語笑嫣然,另外幾位小娘子樂得花枝亂顫,燕青在一旁無言恭聽。魯和尚都比他受歡迎。

潘小園跟方金芝互相看看,兩人眼神裏都是一個意思:眼看著昔日風流倜儻的燕小乙,此時被折磨得一忽兒喜,一忽兒愁,神魂顛倒七上八下,簡直無比的解氣。

最後,李師師總算是大慈大悲放過了燕青,一個深深的萬福道別,謝他一路看顧。朱唇輕啟,真心實意地最後囑咐他:

“師師妄言,此次若有建功,用它換來朝廷的一紙赦書便可,千萬別在乎什麽封賞。師師也頗認得些朝廷官員,其中少有正直之輩。你們江湖豪傑,還是少和他們打交道的好。”

幾人齊聲答應。終於和李師師依依惜別。燕青猶自不捨,在李師師門口佇立良久纔去。

潘小園心中感歎。自從那日白礬樓驚魂,收留一群“劫獄犯”之後,

李師師大約就被徹底帶上了賊船。眼下她隱居避世,不習武,不打架,不理會江湖恩怨,可卻切切實實算是“身在江湖”。

憶及當日的白礬樓避難,簡直宛若隔世。又忽然心中一動,驀地想起來另一件事。

趕緊問旁邊方金芝:“那個,出發北上之前,能不能讓我……給留守江南的朋友們留個信?”

方金芝詫異:“留信?留給誰?”

聖女不愧是聖女,一個尋思,自己已明白了。看看不遠處的燕青,微微一笑:“好,好,我不說。”

第237章

燕雲

黃沙漫天,

北風捲地,鳥靜山寂,夜長風淅。

在大宋新置的燕山府轄區,幽州城腳下,

天氣正值陰雲慘淡。

殘垣斷壁的城門兩側,蓬草在風中毫無秩序地飄揚。其中悶生著幾簇篝火,給灰濛濛的天地增加了些微的亮光。

南麵是河水縈帶,

北方是群山糾紛。影影綽綽的北方長城,如同巨龍盤踞沿著山脊。

沿著長城極目遠望,

那連綿的枯山背後,是曾經分割胡漢的居庸關。那關上曾經雄兵百列,

金甲耀日,

兵戈如雲;然而此刻,也不過是橫七豎八的一地屍首狼藉。怒喝震天的戰士們,

最後的尊嚴,

被野狗螻蟻慢慢的啃噬殆儘。

嶽飛登上草垛瞭望。一張溫潤親和的少年人臉龐上,

已被風沙和黃土打磨出皴理。雙手也凍得發紅。他從京畿路開拔之前,本來用零花錢買了小小暖手爐的,幾天前被那個郭長官要走了。好在眼下已經入春,

不似嚴冬那般難熬。

再看一眼地平線上的長城,

眼中凝著憂思。

以他那為數不多的軍事實戰經驗也能看出來,

幽州雖然歸了大宋,但臨近的營州、平州等重要軍鎮,以及長城上的居庸、鬆亭、榆關等要塞,

卻還在金國女真人的控製之下,那幽州根本就等於毫無屏障,四麵臨敵,隨時都可能被人收割。

“聯金滅遼”的戰略,眼下似乎圓滿完成了——雖然宋軍根本冇打過幾場像樣的仗。童貫盼著遼國內憂外患之下,“王師”一到,遼人望風而降。隻可惜契丹人也不是伸脖子等死的孬種。奄奄一息的哀兵陣裏,陡然殺出一個能征善戰的耶律大石,站出一個主軍國事的蕭太後,宋軍立刻就抵擋不住,隻得罷兵談判。

遼朝使臣一改此前高高在上的架勢,奉上泣血國書,苦苦相告:“遼宋兩國,和好百年,盟約誓書,字字俱在,你能欺國,不能欺天!”

儘管大宋年年歲幣,仰人鼻息,已逾百年,但畢竟背叛澶淵之盟在先,道德上說不太過去。

隨著與金國接觸增多,宋人之中的不滿也隨之增長。女真人盛行奴隸製,俘虜的人口剃頭刺字,十個人換一匹馬。聽聞遼國被掠之處,更是“殺人如割麻,臭聞數百裏,井裏蕭然,無複煙爨”——跟他們做睦鄰,做盟友?

此時罷兵,將“歲幣”免了,宋遼雙方複為友鄰,一同製約那個迅速膨脹的野蠻政權,似乎是個能讓人接受的結果。

但好大喜功的徽宗君臣,見遼人突然開始低聲下氣,立刻忘了自己的斤兩,趾高氣揚駁回了遼人的請求。

他們要的更多。自從本朝開國以來就念念不忘的燕雲十六州馬上就要回到自己手裏。痛打落水狗,總比合縱連橫、相互製約的狗屁戰略痛快得多!

你們當年怎樣欺侮我們,我們便要加倍欺侮回來!哪怕授人把柄,哪怕借刀殺人!

當然是空有一腔熱血。憑藉宋軍實力,是拿不下燕雲十六州的。於是再次求助金國,提議用錢來換。金國方麵當然順水推舟,收了钜額錢財的同時,不忘將城中的財富、人口劫掠一空,留給宋朝一連串殘破的空城。

你們不是要土地嗎?拿去吧。

於是故土歸還,宿敵身死國滅,朝堂上下舉國歡慶。

童貫上表請功,立刻封王。徽宗趙佶覺得皇帝也挺好當的。自己不是馬上就要成為青史留名的中興名帝了嗎?

打算將這個好訊息告訴李師師。卻得到回報:李姑娘身染疾病,恕不能接駕侍奉。

有點掃興。但人世間本冇有十全十美,趙佶也豁達看得開。叫人送上些其他的良姬美妾,同樣能給他解悶。

汴京城裏大吹大擂,文恬武嬉;邊關幽州卻仍然陰雲密佈。來往的百姓商賈間流傳著越來越逼真的謠言,說金滅遼之後胃口不減,後悔以幽薊贈宋,興許馬上就要打回來了!

對於這些謠言,知燕京的長官一直是嗤之以鼻。嶽飛挺不喜歡這個叫郭藥師的傢夥。本來是遼**官,手底下帶著一夥凶神惡煞的“常勝軍”,全是彪悍的遼東壯士,被遼國狼主寄予厚望,期待他能幫自己起死回生;誰知他一見勢頭不對,馬上投降大宋,立刻被依仗重用,又是封賞又是贈錢,讓他在此把守國門,至今已有數月。

嶽飛覺得此人不可信。能乾脆利落地背叛舊主,如何能信他對新主就此忠心耿耿?他的親近部下仍然是左衽胡服,盛氣淩人頤指氣使,頗有前朝安祿山之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