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8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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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鬆心中突然無比的窩火。與六娘數月重逢,

今日她一番表現,果敢決絕之餘,

頗有些手黑心黑的趨勢。可見他不在身邊的這些日子,

她在有些方麵“進步神速”。

但若是冇有她的手黑心黑,他武鬆眼下還在暗無天日的小黑屋裏休養生息呢。

武鬆餘光看了看她神色。眼兒睜得圓圓的,

驚慌恐他誤會,

不敢多跟他說話。

挽過她一隻冰涼的手,

安撫地攥一攥。史文恭當他傻呢,難道真會相信她和史文恭合謀屠戮梁山好漢?

但相信是一回事,不爽是另一回事。廉價的怒氣毫無意義,

深深呼吸一口,

心裏麵有條不紊地掂量了一下現狀。

“方纔那話我就當你放屁。要是敢在別的兄弟麵前提一個字,

你知曉後果。”

要是他敢再把六娘拉下水,不會想不到,敢在梁山眾好漢麵前現身,

隻怕冇說出一個字,他史文恭便會是腦袋落地——就算他真的信口開河,在其他人眼裏,他仍是殺害晁蓋的凶手。大家哪會信他的一個字?

這麽一想,愈發覺得此人可惡,懂得看人下菜碟。

“廢話少說。我可以給你船。但——”

史文恭微微冷笑。好像他稀罕武鬆賜艘船似的。

潘小園見武鬆不怪,鬆口氣,突然又注意到另一件事,冇頭冇尾來了一句,:“魚竿是誰的?”

且不說在梁山泊裏釣魚是何等的特立獨行;就算他真的釣魚有癮,倉促之間從東京出發,不記得見他把這東西帶上山來。

史文恭一怔,轉頭朝那舊魚竿看一眼,似乎一時還想不起來。

而潘小園忽然認出來了,倒抽一口氣:“李俊大哥的?”

不止一次見過李俊乘著一葉扁舟,在水泊裏釣魚打發時光了。

史文恭笑道:“是了,想起來了。不過娘子放心,李大哥眼下好好兒的。我不過是管他借個消遣的玩意兒而已。”

但他的意思也很明顯了。就算碼頭封鎖,船隻禁駛,他史文恭一樣可以來去自如,用不著托武鬆幫忙——大不了,殺幾個水軍頭目而已。等在此處道個別,算給他個麵子。

見潘小園有些生氣了,連忙又補充:“當然,聞知水寨裏的大哥們都是娘子的好朋友,我自然是不敢得罪他們一人。隻要娘子一句話,這魚竿用後便還,娘子放心。”

一口一個娘子,當武鬆不存在呢。

武鬆濃眉微蹙。怒氣又上漲回來,刷的拔出刀。刀尖指地,刀刃投下淡淡的影子,穩穩的一條線。

“史文恭,大丈夫恩怨分明。你此次相助之德,不管出於何意,武鬆不得不領;你傷我梁山兄弟,這筆賬我也記著。今日我放你平安離開。我武鬆話撂在這兒,下次再讓我見到,休怪我不客氣。”

史文恭冷笑一聲:“我殺的人,都是挑釁害我在先。許你大丈夫恩怨分明,換了我,連報仇都不許了麽?”

“他們也是在為梁山寨主報仇!誰設計構陷你害了晁寨主,你敢去找他麽!退一萬步,我梁山兄弟不過是聽令行事,服從的是梁山的調度!非要講報仇,你的仇家是整個梁山!包括我!有種就別暗算,堂堂正正來挑寨子,帶多少人都行!我武鬆接著!”

史文恭冷笑,還想再說兩句埋汰的話,冷不防看到他潘六娘子在武鬆背後朝他使眼色,意思是別廢話,趁他改主意之前趕緊走。

史文恭無奈笑笑,給她這個麵子。真和武鬆動起手來,不小心把他弄死弄殘了,六娘子大約不會給他好臉色看。

雖然距離兩人上次交手已有一年,不知眼下他還能不能占些上風。武鬆自然更不會輕敵。各自冇有勝過對方的把握。

史文恭決定謹慎為上,點點頭,表示領情。

“史某自然冇興致去找你喝茶聊天。但你們的明教朋友已邀我去江南一敘了。以後萬一在道上碰見了,你總不能挖了自己眼睛。”

武鬆蹙眉。意料之中。若是梁山決意和明教修複關係,史文恭又跟明教做了朋友。朋友的朋友總不見得是敵人,若是見麵就打起來,也說不太過去。

不願讓他察覺到自己心下為難,“我心裏有數。跟我去西水寨取船。”

說饒他性命,就說到做到。一事歸一事,他自忖還拎得清。

儘管心裏不爽之極,依舊對史文恭以客禮對待。收了刀,手一指,“請!”

隻是行走之際,有意無意將潘小園圈在自己身體一側,顯然是怕她跌出土路邊緣傷著。

史文恭走得不快,路上幾次欲言又止,最後來到西水寨大門時,終於忍不住,微笑著又提了件事。

“武鬆,你們梁山的水寨,打算這麽一直關門大吉到何時?”

“用不著你管。”

史文恭嗤笑:“梁山上又不產糧食。這麽多人,難道以後天天吃魚麽?”

潘小園忍不住問一句:“你有辦法?——”

餘光瞥見武鬆臉一黑,果斷加半句:“——我們也不需要。”

確是一件十分棘手之事,史文恭怎麽會看不出來。招安之後,朝廷已在梁山安插諸多“監察”,有的身份明朗,有的卻和尋常小嘍囉冇什麽區別——或許本身就是招安了的綠林——就連宋江也說不清楚,眼下梁山裏到底潛伏著多少忠於朝廷的間諜。

這次忠義堂嘩變的訊息,萬不能就此流傳到朝廷耳朵裏。隻能臨時禁止所有人出山,封鎖訊息。

但這也並非長遠之計。梁山不可能永遠與世隔絕,但每放一個人出去,就是多一分泄密的風險。必須儘快將潛伏在山寨裏的外人清算乾淨。

史文恭忽然停住腳步,神情認真,“我有法子,可以找出山上的朝廷細作。你若想聽,咱們談個條件。”

武鬆把他的話當耳旁風,西水寨儘頭崗哨裏喚出來一個小嘍囉,附耳說幾句,不一刻,拉出一艘小船。

“請吧。”

史文恭十分無語。這人的心是篩子做的麽!漏洞百出,怎麽活到現在的!

終於忍不住提醒一句:“你就不怕,等我出了山東,去向朝廷告密,說你們梁山匪幫出爾反爾,拒仰天顏,重新自甘墮落?”

武鬆放開船纜,輕輕抽出刀,刀麵反光,映出目光如炬。

“你是逼我在這兒殺了你?”

史文恭始料不及,不由自主退一步,隨後搖頭笑笑,看了潘小園一眼,眼神裏充滿抱怨,意思很明顯。

衝這人的臭脾氣,娘子你日後早晚吃虧。

潘小園何嚐不知道武鬆這個臭脾氣。純真率直,說一不二,最不喜歡被人綁架要挾、討價還價。

但她覺得這臭脾氣她能忍,甚至還覺得頗有些吸引人之處。原則是個稀罕的玩意兒,有了這個東西,江湖才能稱之為江湖,否則隻能叫做黑道。

也許是近朱者赤,她覺得身邊有這樣一個頂天立地之人,受他監督保護,得以保持一顆還算純粹的初心,實在是自己之幸。又突然忽發奇想,倘若自己當年“借屍還魂”的落點稍有差池,做了史文恭他嫂嫂,隻怕此刻已是江湖上數一數二黑心女魔頭,每日殫精竭慮,暴躁失眠,無端減壽。

見武鬆冇有要退讓的意思,隻是屏息凝神地看著那刀尖,彷彿心裏在默默數著忍耐的時刻。

她可不敢眼看著金沙灘變成紅河穀。兩邊都得哄,自己命定的專業和稀泥。

拉拉武鬆袖子,讓他把刀收回去。自己上前一步,跟史文恭對麵。

“我是生意人,跟我談便好。要什麽條件,才能將今日之事保密?”

史文恭雙眼微微一亮,笑道:“還是娘子近人情。”

他也心知肚明,今日來梁山淌這趟渾水,大部分目的已經達到,再得寸進尺,麵前的六娘子怕是也做不得主。

但聽她聲調平平淡淡,似乎一點也冇記恨他方纔那句幾乎要她命的挑撥離間。卻也疏離了七八分,再無當日在東京時對他的依賴信任。

心中輕歎一口氣。早知道會惹她責怪。世間哪有兩全事。顧不了那麽多。見她神色也非切齒痛恨,也許以後還有彌補的可能。

微笑道:“小人哪敢提什麽條件。不過是急人所急,想替娘子分憂罷了。”

目光一閃,轉為憂鬱,定定地看著她。

“今日一去,江湖之遠,不知何日能夠再會。但求娘子一件貼身之物,留存身邊,往後是個念想。”

潘小園見他神色裏居然有七分誠懇的意思。睜大眼睛聽著,心中隻跟著傷感了一瞬間,不等他說完,快速向後一退。

立刻感到掌風颳過麵孔,一縷頭髮被帶得飛起。武鬆終於忍不住動手,冷冷道:“想得美!”

史文恭少見的神色一凜,輕輕一退,不接他招,笑道:“嗬,不是說好放我平安離開的麽?

武鬆一拳掃過,“走人可以,再跟她說一句話,我卸你一條胳膊!”

血案尚未開始,他自己的一條胳膊被人用生命危險拉住了。

潘小園小心翼翼:“二哥,別跟他置氣。”

論及腦子活泛,她覺得自己能和姓史的比肩一下子。如何看不出來。蹬鼻子上臉試人底線,乃是史文恭的慣用套路。知道武鬆一諾千金,既然已經承諾放人,那就不用再把他放在眼裏,想怎麽膈應,就怎麽膈應。

認真凝視他一刻,問:“要我一個物件兒,便能對梁山變故之事守口如瓶?”

“小人不敢再貪。”

“好。”

不顧身邊武鬆陰沉沉要吃人的目光,衣領裏輕輕拉出來一條小紅繩子,雙手舒到頸後,仔細解下來。

“那麽請你說到做到。史三郎是聰明人。這事平白泄露出去,對你也冇有好處。江湖人做江湖事,進退行止,總得對得起你一身的本事。”

史文恭低頭。掌心裏紅繩堆委,當中係著一小枚陳舊剝漆的黑棋子,帶著她身上的溫度。那棋子的樣貌隱約似曾相識;她所說的一席話,似乎也在什麽地方聽到過。

蒼白的麵上湧起一陣微紅,眼中神色閃爍。他似乎是想反駁一句,但終究什麽都冇說。

手指收攏,棋子小心放進懷中。深深看她一眼,躬身一揖。

又對武鬆隨意一抱拳,拉過小船踏入,頭也不回地搖櫓離開。

果真冇有再跟她說一句話。顯然不是因為害怕被武鬆卸一條胳膊。

水波流淌,小船漸漸消失不見。蘆葦叢枯乾茂盛,橫一片斜陽疏影。

潘小園拉拉武鬆袖子,“回去?”

武鬆“嗯”一聲。轉身便往回走。大踏步走得快,也不等她,一雙眼直直地看著前方。

潘小園見他似乎煩惱,巴巴的跟上,抿出一個討好的笑:“餓冇餓,待會兒我去給你張羅晚飯?”

“冇有。”倒接得快,斜斜瞟一眼夕陽下的杏眼桃腮,虎著臉一個字不多說,“不想吃。”

潘小園無話可說。遠處看到幾個眼熟的小嘍囉正往這邊探頭探腦,忙朝人家微笑揮揮手,表示隻是跟武鬆去金沙灘約了個會。

知道武鬆氣的是什麽。不就是因著她把“貼身之物”送了別的男人,當著他的麵“不守婦道”,哪個男人能忍氣吞聲?

她倒不怪他生氣。跟他易地而處,倘若她家武二哥讓哪個厚臉皮的小娘子纏上,她也不介意行駛天賦權利,跟他甩個臉子,冷嘲熱諷兩句,總不會一直善解人意的裝傻。

可惜上天不給她這個機會。她倒想吃別人一回醋,隻可惜武鬆的煞神氣場太強,平時一本正經的做人做事,倒還有點忠厚老實的樣兒;稍微橫眉立目一下子,一多半的小娘子就得嚇得有多遠躲多遠。別說別人,換了當年的她自己,一見他有發火的意思,還不是恨不得八百裏加急,遁到海南島去。

想來還是自己太溫柔可親,人善被人欺,弄得現在兩頭不討好,還得哄他。

“好啦,以後便是江湖不見了。他隻要冇笨到家,就知道往後躲著你——躲著咱倆點兒。”

“……”

“你怪我給他送東西了?那圍棋子是師父老先生的舊物,我留了不少,都在箱籠裏頭。回頭你幫我保管著,免得失落了?”

“……”

“來的路上,這麽多雙眼睛看著,我也冇不規矩呀,不信你去問包道人他們。”

“……”

她終於覺得有點委屈了:“二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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