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3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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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1章

1.7

內城。仙橋坊。榆林巷。孫巧手點心鋪剛剛打烊。一個孤寂落寞的身影靠窗而坐,麵前一盞杯,一壺酒,夕陽西下,斷腸人在天涯。

潘小園小心翼翼地勸:“小乙哥,別喝啦。”

燕青垂著一雙俊眼,默然不語,猛地又灌一杯。那模樣可以讓任何一個女人輕易心碎。

潘小園覺得有必要開解開解他:“你也知道皮相不是最要緊的。今兒早些,你不是還光憑一張嘴,說動了多少個姑娘,怎麽方纔卻……”

見他又灌兩杯,恨鐵不成鋼。自從見到李師師的一刹那,直至和方金芝、鄭彪他們禮貌話別,這人居然控製不住的失魂落魄,木訥啞巴似的,再說不出一句妙言妙語。到最後,方金芝眼裏的嘲笑都藏不住了。

平心而論,李師師的容貌雖然上等,但美人在骨不在皮,內裏的氣質更是遠勝那副相貌,甫一出現便能讓所有人驚喜讚歎,甚至不記得她到底膚有多白、唇有多紅。若說她的五官眉眼,單獨提出來看,也許都算不上毫無瑕疵,但組合在一起,便是渾然天成的細而不膩,媚而不俗,讓人不禁遐想,這張國色天香的臉蛋後麵,又有多少故事。

燕青抓起酒壺猛倒,空了。起身去續,潘小園一把拉住。

“別喝了!再喝店裏就虧本了!”

燕青癡癡看她,生無可戀地問:“表姐,你有蒙汗藥嗎?”

潘小園:“……”

“冇有。菜刀倒是有兩把,幫你一了百了。”

燕青頹然坐回座位。玉山傾倒,仰天長歎。

“表姐,我懂了。我的人品,過去敗得太多了。”

潘小園表麵上同情,心裏頭忍不住讚同這句話。不是不報,時候未到,那些讓他撩過的、拒絕的、戲弄的、放鴿子的……大姑娘小夥子們,此時終於集體等到了複仇的時刻。

但還忍不住為他揪心:“你別著急,咱們和那金芝公主,不是約了十日後再見,細細說說雙方山寨的情況麽?你……你還是能見她的啊。”

燕青茫然接話:“是,是,能再見到……”

潘小園話鋒一轉,自己差點不忍開口:“但是……你、你還得原封不差的扮成今天這個樣子,不能露餡。她都知道你的真名了,以後每次再見,你……你懂的……”

燕青差點哭出聲來。是他今早上調皮心起,非要“玩個大的”,扮成了個縮小版的李逵;冇人逼他。

倘若他能有機會,回到幾個時辰以前,拚命狠扇當時的自己一巴掌,潘小園覺得,他寧願拿後半輩子的所有桃花運去換。

心疼程度簡直比得上那日心疼清瘦的嶽飛。變著法兒開導他:“不過呢,這是為了山寨大計,個人私事必須放到第二位去。等……嗯、等一切都過去了,這個……你……”

燕青忽然抬頭,頹然的目光掃了掃麵前的空酒盞,“表姐,我……小乙不瞞你,梁山上也指示過,讓我和這位師師姑娘接觸,伺機招安的。”

一句話多少資訊量。潘小園懵了。

不僅是明白了他這麽久以來的雙重任務,不僅是明白了他瞞了自己多少事,更驚愕的是,因著今日的失意,他毫不在意的,就把自己的底細和盤托出了!

隨後又是哭笑不得。誰知道李師師已經被明教捷足先登,看這架勢,似乎馬上就要和方金芝一起“熊熊聖火”了?

也難怪。這樣一個人脈廣闊,連當今聖上都寵她無度的女人,換成哪個江湖勢力,不管居心為何,都是要搶著爭取的。

既然是“公事”……

“那好辦,咱們多跟李師師接近,你就算是不露臉……要麽,你可以露本來麵目,但是不能叫燕青……”

又說錯話了。燕青霍然起身,換了一滿壺酒,不顧形象,直接對著壺嘴喝起來。也不顧梁山規矩,灑得滿衣襟都是。

“表姐你不懂……要隻是公事,倒好了……今日一見,我、我不想別有用心的接近她,不想騙她一個字。”

潘小園連連表示我懂我懂。這人一見師師誤終生,今天是徹底把自己給搭進去了。

不忍心再看他心碎,咬咬牙,拍胸脯:“私事你負責你自己的;公事我幫你。”

燕青徹底醉成一灘泥,噴著酒氣,歪歪斜斜地朝她撲通一跪。

“表姐……大恩大德……小乙做牛做……馬……”

簡直要命。如此毫無形象的做派,放別人身上是猥瑣難看,但配著燕青這一張臉,竟然也有那麽三五分的魅力。

潘小園搖頭歎氣,不理他了。叫你作死。

抬頭看看另一邊打掃店麵的董蜈蚣,把他叫過來,清理燕青灑的這一地酒。

潘小園眼下的任務列表裏,又多了一樣分量十足的:把李師師爭取到己方陣營來。

本來要“勾搭”李師師的事,燕青一直瞞著她,她也明白為什麽;勾搭師師是為了在皇帝麵前說好話,為了順利招安,而武鬆一直是反對招安派,這一點梁山上誰人不知。燕青犯不著熱臉貼他冷屁股。

但眼下,兩人算是陰錯陽差的“統一戰線”。招安儘管並非眼下頭一號重任,但畢竟是個“方案二”,萬一情勢需要,必須馬上有突飛猛進的進展。何況,萬一朝廷有什麽不利於梁山的計劃,有個盟友在官家身邊吹吹枕邊風,能起到四兩撥千斤的效果。

但是……

潘小園悄悄提醒燕青:“你暫時也不能用情太甚,亂了分寸。別忘了,你要是在東京辦砸了事兒,你的主人盧員外,在梁山上能有好日子過?”

風水輪流轉,眼下輪到別人來勸燕青“不要用情太甚,亂了分寸”。簡直滑天下之大稽。

燕青點點頭,又隱約聽出她的弦外之音。

她是知道盧俊義在梁山上的尷尬處境的。她也冇有用什麽“義氣”說事,顯然不介意燕青和梁山微有離心。

“戰線”似乎又統一了一點。但燕青畢竟冇有真的“亂了分寸”,馬上又想,焉知這話不是戴宗授意,讓她來試探他的?

而潘小園見了他神色,突然靈光一現,和他同時意識到這點,趕緊加一句:“嗯,我忘啦,盧員外眼下立了大功,又是二寨主,可冇人敢欺侮他。算我多慮。”

第二次見到方金芝並李師師,燕青依然是醜小廝打扮,但已經淡定了不少。後來潘小園問起原因,他隻是淒然一笑,指著自己左邊胸膛:“我就當這東西不存在。”

宋江的信已經被飛速傳遞迴江南,這會子正在明教不知哪個秘密據點歇腳。在雙方老大進一步指示下來之前,再和明教接頭,氣氛便隨意了許多。

畢竟都是江湖豪傑,互相之間“久聞大名,如雷貫耳”,略略說了些人名,發現雙方各有不少人都是“神交已久”,有的在江湖上還有盤根錯節的聯係。

包道乙和公孫勝就不必說了,據說都是什麽“羅真人”的徒弟,分別學到了師父兩脈不同的本事,哥倆互相不服氣,約定闖蕩江湖,看誰先混出萬兒來。

照包道乙的說法,“伊武功勿行,戲法勿靈,常常被打,比我差遠個。”

包道乙今日冇有出門閒逛,留在妓院裏參加會議。潘小園不想搭理他,但鑒於“梁山大計”,還是恭恭敬敬地叫了聲道長。

包道乙居然一直記著她:“儂是周老先生那個功夫膿包個女徒弟!”

潘小園挺胸抬頭,答得底氣十足:“正是。”

包道乙感歎:“當時還以為是武鬆瞎七八搭編個呢。”

淵源不止他一個人。梁山上的“白麪郎君”鄭天壽,祖籍蘇州,算起來和鄭彪是五服之外的族兄弟,算是一個小小驚喜。

李俊年輕時乃是長江中一條地頭蛇,是每年都要去明教青溪幫源洞拜山頭的,此時翅膀硬了,加盟梁山,方金芝一笑置之,並不以為忤。

最不可思議的是,居然發現不高興大哥石秀祖籍金陵建康府,年幼時曾經穿白衣,做過幾個月的明教教眾,和方金芝算是地位懸殊的“青梅竹馬”。後來似乎是家庭變故,母親勾搭上別人,把他狠心拋棄,讓他生活驟然冇有著落,受儘苦難,這才輾轉流落北方。

聊到這裏,潘小園終於忍不住問:“他那狠心的娘,是不是姓潘?”

方金芝奇怪:“儂如何曉得?”

……

不覺過午,正事告一段落,方金芝留他們吃飯。潘小園看出來,她雖然貴為“聖女”,在居室裏從容大方,畢竟不太習慣拋頭露麵,這會子把包道乙和鄭彪當小廝使喚,又是買菜,又是叫外賣,師徒倆整出一桌細膩江南菜。

明教食菜事魔,教眾吃素,但貼心地買來幾樣葷菜,款待梁山來客並李師師。

都是江湖豪傑,地點又是在煙花柳巷,再說也冇有富裕的地盤,也就不在乎什麽男女同席。

梁山上都是不分你我的兄弟,明教卻顯見得地位森嚴。包道乙、鄭彪兩個男人,儘管都是一代高手,甚至方金芝是把包道乙當長輩敬的,但師徒倆此時不敢和聖女爭輝,規規矩矩地都坐下首。

吃飯時把李師師也請了來。師師姑娘學習興趣濃厚,大部分時間都在和方金芝練習對話,一口吳語已經說得幾近爐火純青。潘小園還知道不時讚兩句,燕青隻是默默聽,一言不發。

李師師隻道他受冷落,大大方方地微笑,朝他誠懇賠罪:“哥哥見笑,奴這路人,做什麽都身不由己。”

語氣中藏不住的一絲無奈。若是當今聖上喜歡聽她用吳語唱曲兒,她難道還能偷懶不學嗎?

花魁娘子平日交往之人,不外乎“官人”、“員外”、“公子”,而今日是與江湖豪傑,以朋友的身份小聚,貼心地不使用這些稱呼,直接稱了一句“哥哥”,燕青當時就心中酸楚,感激涕零。

溫溫和和接一句:“誰人不是如此,何止娘子一位。”

一句簡簡單單的解頤,語調裏聽出些微的顫抖,全然冇有往日的機靈自在。

李師師微微訝異,掩口笑道:“難道你今日前來拜訪我們,也是身不由己麽?”

燕青苦笑:“小乙自知貌醜,不願唐突娘子。但身不由己,還是來了。”

李師師和方金芝互相看一眼,眼角彎起來,眼中都是一個意思:如此大膽不羈、又會說話的小廝,生成這樣,可惜了。

不再理會他,轉而和方金芝閒聊:“多謝姐姐這些日子收留。白礬樓已經整修完畢,奴不日就要搬回去了。往後若有空閒,期待與姐姐再會。”

方金芝問:“如何去尋儂?”

李師師笑而不答。潘小園琢磨一陣,明白了。似乎她與畫家皇帝相會的地點,就是在那個白礬樓。畫家欽定的雅間,就被俗稱成了“禦座”。而位於小禦巷的李師師的家,據說為了私會她方便,皇宮裏直接修了條地道,以供畫家出入。這點八卦軼事,雖然官府屢禁不止,但老百姓仍是傳得津津樂道。

如何能讓明教自由出入白礬樓內、李師師的“辦公地點”!

看來李師師還冇有完全被明教策反。不過話說回來,李師師既然能與皇帝周旋,這等玲瓏心竅,又哪是能輕易被“反賊”所影響的?說不定她根本不“知道”方金芝的真實身份。

但馬上又想到一件事,脫口問出來:“白礬樓……原是那麽容易著火的?”

想起來許久以前,武鬆也曾提到過,白礬樓失火,燒燬了一部分庫房,這才將好酒低價清倉。

可眼下覺出不對勁。既然是畫家的相好所在,消防工作怎能如此不走心?燒的偏偏是皇帝最經常光顧的那一隅?

方金芝顯然也冇想過這個問題,隨口說:“北方乾燥……”

李師師瞄了潘小園一眼,柔柔的目光閃過刹那的冷漠。

“這……奴就不知了。”

潘小園點頭,識趣地不再問。皇帝逛院狎妓,免不得招人言語,後宮已經不知釀了多少盆醋。難不成,這是宮鬥鬥到宮外來了?

“辦公室”被燒燬,李師師立刻連家也不敢回,這就遠遠的搬到了外城,等待這件事解決、冷卻。

她那顆聰穎的心裏,想必也是一清二楚吧。

但李師師能如何選擇,對皇帝閉門不見嗎?

她冇說一句抱怨的話,盈盈淺笑留給所有人。短短幾個眼神的交匯,潘小園對這個女人,已經是心疼、憐惜、加佩服。

燕青更別說,已經不忍心看他那偽裝之下的表情了。

但這並不代表他就此放棄了對她的關注。三個女人興高采烈的聊天,從家國大計聊到宮闈八卦,燕青突然來一句:“李姑娘,今日食慾不振?”

也虧他細心。再一看,可不是。方金芝是女中豪傑,此時飯已經下了一大碗了,意猶未儘地喝酒。潘小園雖然覺得這些菜甜膩膩的不合口味,畢竟餓了,顧著三五分風度,慢慢掃蕩著麵前幾味合口的菜。

李師師麵前,卻是幾乎動都未動,飯幾乎是數著米粒吃的,菜也隻是揀了最美味的東坡脯、蓴菜羹、梅菜悶肉之類,各自象征性的動了幾筷幾勺。酒更是一滴冇沾,隻是在灌茶。

方金芝也終於注意到了,連忙笑道:“想是今日個菜不合儂脾胃。包道長,煩儂再去買些……”

李師師忙道:“且慢,不必了!師師今日已飽了,大夥別拘束。”

方金芝雖然言語溫柔,內心卻顯然在某些方麵並不細膩。潘小園可有點理解李師師了。

燕青更是落寞,低聲一句:“楚王好細腰,傷的卻不僅是細腰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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