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節

-

鄆哥還要數錢,讓她殷勤地攔下了——總覺得那錢經了他手,多少會沾上點積年頭油。

一共是二百三十一文錢。潘小園伸手在桌子上一劃拉,把錢分成兩堆,將那稍大的一堆往鄆哥的方向一推,“喏,許你的報酬,收好吧。”

鄆哥微微搓著手,將那堆錢看了又看。他人雖然機靈,但家中赤貧,從來拿不出什麽本錢,因此日常自己買賣,也不過是一天百十文進帳。而桌子上的這一堆錢,名義上是外快,數量卻抵得上他平時一天的收入。

小猴子嚥了咽口水,忽然伸手把錢推了回去,將那小些的錢堆攬到自己身前。

“本錢都是大郎和嫂子給的,我不過是順手出力,拿小頭便好。”

留得青山在,不愁冇柴燒,他也會做長遠打算。武大娘子看起來像是個不錯的合作夥伴。

武大連聲叫道:“客氣什麽,客氣什麽?來來,你拿那一堆……”

他倒開始借花獻佛了。潘小園忍俊不禁,大錢堆裏又撥出十幾文,推給鄆哥,兩堆錢差不多高了。

“好啦,一半一半,公平合理,你總不會還要我一文文的數吧?”

鄆哥抿嘴笑了,臉微微一紅,這才透出些大男孩的羞澀,把錢掃進衣帶,緊緊紮好,又問:“那,我明天再來?”

積壓的雪花麵炊餅太多,炸成片兒,體積不減,一天賣不掉。

潘小園點點頭,盯著他微笑,說出了一個在內心咆哮多時的要求:“來之前給我洗個頭。”

鄆哥果然是個合格的代理經銷商,自己琢磨出若乾創收法門,比如第二天上街叫賣的時候,就打上了武大郎的招牌,說自己手裏是“特地向大郎討要的頭一籠雪花麪餅,新鮮的!”

第二天,又琢磨出了捆綁銷售:“加上一勺子腐乳纔好吃呐!小的給員外抹一片嚐嚐?”

再過一天,又腆著臉加上:“這可是都是大郎娘子親手一片片炸出來的!”

這些都是晚飯桌上,武大當笑話說出來的。鄆哥隻是在旁邊雲淡風輕地聽著,不時流露出一種“雕蟲小技,何足掛齒”的神情。

每天鄆哥前來上繳營業額,順理成章的就留下來吃晚飯。潘小園自然是歡迎之至,巴不得這電燈泡多亮一陣子,有時候還變著花樣兒跟他聊聊生意經。她覺得,像鄆哥這種璞玉,冇經曆過任何現代商業社會浸染,就無中生有地進化出一身營銷細胞,絕對是超越時代的人才。

到了第四天,鄆哥卻一反平日的淡定,剛一進門,就急著叫:‘嫂子,嫂子!’

武大跟在他後麵,也是一臉喜氣,放下擔子,深情呼喚:“娘子,娘子!”

鄆哥接著叫:“嫂子,告訴你一個好訊息!”

“娘子快出來,有好事兒!”

相聲似的一唱一和,潘小園把倆人按在飯桌前麵,當家作主地下令:“邊吃邊說。”

鄆哥立刻正色道:“嫂子不是一直在提,想要做大戶人家的供應商,做大生意不是?今日我在街上買賣的時候,順帶幫你說合了這麽一單子生意。大街坊大官人家,據說有個什麽喜事兒,要宴請賓客,約定明日定做十六扇籠銀絲千層卷兒,卯時送進去。”

十六扇籠,那可是三天多的銷量!潘小園心裏慢慢開出一朵花兒來。這是傳說中的大客戶!趕緊說:“那、那咱們答應……”

鄆哥給自己夾了一筷子菜,不緊不慢地繼續匯報:“價錢已經講好了。十六扇籠銀絲捲兒,一共三百二十個,市價一千六百文。這裏是三百文定金,剩下一千三百錢,明日去他們賬房支……”

潘小園簡直想把桌子上所有的肉都夾給這孩子,“那,有冇有給折扣什麽的……”不成文的規矩,買十個以上的炊餅,就可以跟武大郎還價了。

武大好不容易瞅個空兒,興沖沖接話:“冇有,冇有!不打折!他們人傻錢多!一千六百文原價!那是、那是兩貫錢哪!咱們一個月的房租!”

鄆哥抿出一個“何足道哉”的笑容,筷子撥了撥碗裏的菜心兒,繼續道:“隻是有一樣,因為銀絲捲兒既供男賓,也供女客,內宅人家不好讓大郎進去,再說十六扇籠,大郎一個人也挑不動,還得麻煩你們兩口子一塊兒走一遭……”

潘小園心花怒放,連聲道:“冇問題!到底是哪一家,地址細說給我。”

鄆哥微笑:“大街坊東頭第一家便是,嫂子平日想必也曾路過。人家說,卯時光景,會派個小廝叫玳安的,在門口迎。等嫂子送完了貨,跟著他去賬房領錢就行了。”說完,一雙猴眼睛眨眨,笑出一副人畜無害:“小弟都答應了,擅自做主,嫂子莫怪。”

……

飯桌上還盛著半盆湯、幾個熱騰騰的炊餅、一小碟雞蛋丸子。潘小園坐著主位,雙手還撐在桌子沿兒。武大一臉敬愛地看著她,一麵把一個炊餅往嘴裏送;鄆哥則靠著椅子背,剛洗過的頭髮飄逸順滑,晃一晃,一副等待表揚的三好學生模樣兒。

潘小園覺得現在自己就差頭頂上一圈聖光,然後就可以配合著開口說:“我們當中有個叛徒!”

鄆哥還在得意洋洋。這個精明得過分的小猴子,給他根棒槌玩,他還真把自己當孫悟空了!

第25章

生辰綱

翌日。西門慶半睜著眼醒來,問:“幾時了?”

小廝書童兒連忙答應:“卯時剛過。”

那睡意立刻知趣地跑了。讓書童服侍著穿了衣裳,又叫玳安來。

玳安和主子連心,一上來就說:“爹,來啦!兩個都來啦!”

西門慶接過茶水漱了口,吐在盂兒裏,才慢慢漾出一點笑容,冇言語。

什麽人說什麽樣兒的話。有些話不方便說得太直白,平白拉低自己的格調。這時候就需要有一個湊趣的狗腿子,在那情緒起伏的節骨眼兒上,來一句:“爹,笑什麽呢?”

冇等他回答,玳安便恍然大悟的一拍手,笑道:“起初小的還擔心,那小娘子喬模喬樣兒的,不知肯不肯出這趟門呢。現在看來果然是窮人有窮人的難處,隻千八百錢兒,這身段兒就放得乾脆利落,小的也佩服。”

西門慶聽得心裏頭舒坦,口頭卻依然冷笑:“錢就那麽管用?前些日子給她送的那些藥,加起來可也得有六七百文了吧?連個響兒都冇有。你還不是比我還心疼?”

衣服已經穿好了。書童服侍著給套上一雙官靴,一麵柔柔和和的插嘴:“那不一樣。藥膏兒又不好賣了換錢。許是她麪皮薄,難為情在德信堂住個腳。可白瞎了你老人家派過去的那個老韓夥計啦!”

西門慶又冷笑:“我派老韓過去,是生意上的考量,又不是為了她。”

說話間,廚房裏已經送來早飯:荷花餅,銀絲鮓湯,外加一碟橄欖棗子。慢慢吃完了,玳安纔上去問:“那炊餅兩口子,已經等了多時啦。”

“讓他們等。”西門慶說完這句,又馬上改口:“讓小娘子等在後宅。派人去招待一下武大,好賴是頭一次合作,以後來找他的時候多著呢。”

玳安聽出了話裏有話,撲哧一笑,應道:“武家娘子雖然妙人兒,隻可惜寒門小戶,冇見過什麽世麵。讓她多瞧瞧爹的宅子,想來也瞧不膩的。”

西門慶放下碗,站起身,理了理腰間鸞帶,大步出門,撂下一句話:“你纔沒見過世麵!這一會兒鬆一會兒緊的勾人饞蟲,麗春院裏的小娘們也不見得有她這本事!”

他知道玳安肯定在背後縮脖子吐舌頭,又是一笑,摸摸鼻子,出了小院。早有打簾子的丫環齊刷刷請安。一步邁出去,外麵的喧鬨聲就像風一般直灌進耳朵來,把清靜推回牆那邊。

外院張燈結綵,冇葉子的樹梢上全掛滿了紅紙紅燈籠。三五個小廝賣力地打掃,一隊彈唱丫頭嬉笑著轉過角門。來保兒笑容滿滿地跑近,遞上一大疊字拜帖,喜氣洋洋地說:“老爺,外麵的轎子馬匹已經把大街堵上啦,全都是來賀喜的!老爺今兒個可有的忙啦!”

西門慶笑著踢了他一腳:“你又是怎麽了,笑得冇鼻子冇眼的,今天看不把你累成扁擔!”

來保兒笑嘻嘻地一躬身,“老爺的福分就是孩兒的福分,孩兒的最近正覺得四體不勤,巴不得趁今兒減兩斤肉。”

西門慶繞過來保兒,來到正廳外麵的院子門口。簾子一掀,幾十個丫頭小廝婆子長工齊齊放下手中活計,你推我擠的請安:“恭喜老爺,賀喜老爺!”

那聲音好像轟的一聲炮仗,嘰嘰嘰驚起了好幾隻偷點心渣子的麻雀。

西門慶滿意地點點頭,心裏想著,聲音夠大了吧。牆那邊那個冷冷清清等著送吃食的小娘子,應該能聽見。

潘小園一個人杵在後宅子門口,眼看著西門大官人的府第佈置得燈火亂舞花紅柳綠,恍惚中覺得自己姓劉不姓潘。

她倒也不急躁,一雙眼睛把上下左右都看了個新鮮。一個婆子走出來,把她打量了又打量,彷彿把她從頭到腳都用尺子量了一遍,才笑著和她打招呼:“喲,武大娘子,站累了不?”

禮貌性寒暄,連給她搬個凳子的意思都冇有。潘小園也就禮貌性回話,心裏琢磨著西門慶把自己晾在這裏的意思。

既然決定過來,那就見招拆招好了。

前一天晚上,得知鄆哥擅自做主給她接了這趟單子,第一反應是把這潑猴片成烤鴨蘸醬吃了;可就在失態之前的一刹那,看到了武大一雙又驚又嚇的小眼睛,又忽然懸崖勒馬的冷靜下來。

第一,西門慶家有錢有勢,不能得罪。定金都收了,不能跟他們出爾反爾。

第二,自己迫切需要錢。三個月賺不夠三十貫,隻能回家生兒子。

第三,自己是熟知劇本的穿越者,這件事絕不能露出任何馬腳。

第四,自己曾經和西門慶見過麵說過話,還被他送過東西,這事也最好別讓人知道。

第五,也是最重要的一點,潘金蓮已經不是以前的潘金蓮,不會被那傢夥花言巧語騙到手。

想通這五點,雖然說不上大徹大悟,至少心裏踏實了許多。當下把定金分出一半來,謝了鄆哥的中介服務。然後便跟武大一起做準備。

不跟西門大官人談戀愛,賺他的錢總可以吧?

況且,看今天這宅子內外車水馬龍的光景,也實在不像能生出事端的。無數男女下人拿著拜帖禮物穿梭來去,好像一群勤勞的螞蟻。

等到太陽升高了些,外院內院就相繼開起了席,吹拉彈唱之聲此起彼伏。總算有個燒火丫頭把潘小園叫進了內宅廚房,卻馬上被另外一個丫頭打斷了,讓她把東西直接送到備菜的小屋去。到了地方,又有人接手吩咐她安放了一籠籠銀絲捲兒,已經涼了些,便起了灶,略熥一熥,盛在細瓷盤子裏,蓋上蓋子,一個個送出去。直到外麵吃的差不多了,廚房裏幾個人才捧著幾個小碗小碟自己吃了,還招呼她:“武家娘子,你也留下來吃飯吧。”

潘小園一個上午被遛得腳不點地,見人家請吃飯,臉上還冇表態,肚子已經嘰裏咕嚕的讚成起來。掃了一眼廚房裏的盆盆罐罐,土包子似的問人家:“這是什麽?”“那是什麽做的?”

負責接待她的那個小丫環眼角含春,柳眉帶笑,天生一副喜慶樣兒,不緊不慢地報菜名:“這個啊,是昨天三娘房裏剩下的韭菜豬肉餅兒,那是桂花蒸蘿蔔,廚房做多了,席子上擺不下,就都拿來了,娘子隨便吃;還有大娘賞下來的金華酒,倒是冇動過的;那邊罐子裏是剛做得的炮炒腰子,娘子不嫌是下水時,就趁熱吃。”

和這一桌子珍饈比起來,每天兩頓的豬油炊餅直接卑微成了塵埃。潘小園再次得到了“可以吃”的許可後,甩開腮幫子,開始狼吞虎嚥。

忽然房門打開,緊接著一屋子丫頭婆子齊刷刷放下碗筷,站起來行禮:“老爺萬福!”

潘小園隻覺得一束光打進來,自己麵前的飯碗都被照亮了。抬頭一看,吃了一驚。西門慶竟是一身官服打扮,腰間那鮮亮的玉佩簡直辣她的眼睛。他居高臨下地掃視了一番,忽然看到了潘小園。眼睛一眯,露出真切的驚訝。

“這不是武家娘子?”忽然麵色一沉,盯著管廚房的婦人,聲音如霜,:“你們讓她在這兒吃飯?”不等那婦人辯解,哐啷啷把桌子上幾個盤子掃下去,肉餅湯水灑了一地,“讓她吃這種飯?”

那婦人驚訝甚於懼怕,慢慢福了一福:“老爺不是在赴宴,怎麽,怎麽來廚房了……”

“全府上下都是我的,哪裏我來不得?我要是不來,怎知你們把客人當奴婢對待?”西門慶越說越怒,把那婦人仰麵推一跤,大步跨過來。

潘小園慌忙把最後一筷子小蔥塞嘴裏,一麵扶住那婦人,一麵說:“冇關係,冇關係,這飯怎麽不好了,你瞧這七葷八素的一大桌子,我就當在大官人這兒提前過年了——噯,別……”

話音未落,不知西門慶使了什麽眼色,一屋子年輕年老的婦人都滿麵羞慚地跪了下來。

潘小園心裏一跳,不知不覺住口。眼看著自己還鶴立雞群,心中生出一個念頭:這架勢,怎麽跟皇上進了儲秀宮似的!

門外一陣腳步聲,小廝玳安一邊跑一邊喘:“哎唷我說爹,你老人家躲酒躲到這兒來做什麽!”熟練地給西門慶除下外麵官袍,又探頭往裏麵張望一眼,看到潘小園,堆下笑來:“娘子怎麽也在這兒呢?不是說去賬房支錢嗎?”

潘小園心裏說:我又不知道賬房在哪兒,倒是來個人給我帶路啊。

西門慶笑道:“外麵席間有不少和娘子一般的生意人,還請娘子不要嫌棄,移步吃一杯水酒,恕小人招待不週之罪。”

潘小園哪肯在這是非之地多耽,脫口問:“那我……”

本來想問武大在哪兒,可怎麽也冇法昧著良心稱他“我丈夫”“我當家的”,最後模棱兩可地問:“大郎呢?我們要儘早回家……”

玳安笑道:“武大也在外麵喝酒呢,娘子還不一塊兒?”

潘小園哦了一聲,心裏想的是:武大也會喝酒?

但既然人家都說到這份上了,奪門而逃也不太現實,隻好磨磨蹭蹭的起身往外走。跟西門慶擦身捱過的時候,聞到他袖口熏著淡淡的清香味兒。

在身後,聽到他對廚房眾人狠狠甩下一句話:“今天這事,罰你們一個月月錢,要不然就去老順那裏領鞭子!”

廚房眾嚶嚶嚶的開始道歉哭泣。

西門慶轉向潘小園,微微一笑:“小人也不過是出來躲杯酒,娘子若不嫌棄,就一道回席吧。”向後麵瞟一眼,又鄙夷道:“不用管這些愚婦。”

潘小園則偷偷撇了撇嘴。對自己如春風般溫暖,對其他人如秋風般無情,是不是他覺得這樣很瀟灑霸道?

看著“愚婦”們哭天抹淚的可憐樣兒,心裏頭還是不安,脫口道:“她們又不是有意慢待奴家,大官人何必為難她們?”

西門慶眉梢一挑,笑意更深:“既然娘子寬容大度,看在娘子麵子上,小人的家法,也隻好輕慢一日了。”扭頭厲聲道:“還不快謝謝武家娘子!”

潘小園聽著耳中一連串的感激涕零,心裏忽然掃過一串念頭:怎麽不知不覺又欠了他一個人情!

心裏一虛,看到眼前那副“請”的手勢,也隻好從善如流地跟著出了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