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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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忽然伸出手,將那隻纖長的手,連同下麵的小酒盞子,一起覆住了。

第131章

1129.10

她驀然睜大眼。武鬆冇事人似的,眼睛斜著瞄,研究地縫裏長出來的一株頑強青草。

掌心裏一片柔軟輕輕掙了一下,認命地不動了。試探著輕輕握緊了些,涼絲絲的,那份力道似乎是從指尖一路向上傳,細白瓷上擦出一抹晚霞般的光暈。

她嘴上卻硬,做出一副鄙視的小眼神:“怎麽,捨不得你那點酒了?回頭我賙濟你點兒?”

“說正事。”

“硌得慌。”

說的是被重重包圍的、手心裏的那個空盞子,邊緣太硬,硌她手心。說得有多無辜,武鬆隻好將手放開來,欲蓋彌彰地左右看一看。

也隻有這種事上,能讓她勝出一籌了,不妨讓著。但最起碼,讓他試探出一點七零八碎的心思來。

那些她礙著麵子、難以啟齒的東西,真當他粗枝大葉,感覺不到呢?

反正他不信,要是有別的男人這麽突然襲擊一下子,她能擺出這麽一副任人宰割的樣兒來。還有心思跟他談判呢。

他笑笑:“說正事。”

潘小園也不跟他扭捏,酒也不多討了,直載了當地說:“便是你那位便宜師兄史文恭,來梁山作了一次妖,將我連累不淺,你不會冇覺出來吧?”

武鬆點點頭。史文恭到底什麽心思,同為爭強好勝的臭男人,他覺得稍微能體諒出一點點:史文恭是在高調宣佈,不管梁山對他采取如何手段,他都能遊刃有餘地肆意妄為,去他想去的地方,見他相見的人,說他想說的話,並且讓梁山上最硬的刺兒頭武鬆都束手無策,眼睜睜的看他為所欲為。

武鬆漠然無言。有那麽一刻,他目光裏帶了些陰暗狠戾,一根冰冷的刺。

潘小園莫名其妙有點想逃。鼓起勇氣又說:“那日史文恭在我那裏的所作所為所說,我都原原本本的全抖落出來了,冇半點瞎話。你信不信我?”

武鬆微微揚起下巴,瞟了一眼天邊的霞。

她到底是沉不住氣。倘若他真對她有疑心,不會隨口誆一句假話麽?

說到底,不過是想討個他的態度罷了。他於是將那一瞬間的不愉快捲回心裏去,一口將剩下的半碗酒悶了,才說:“武二自然信你。”

信任是一回事,膈應是另一回事。但他思來想去,將兩人從相識以來的關係鏈中的每道褶子都抖落開了,才發現他是橫豎最不應該膈應的。

她在她院子裏接待了什麽人,和誰促膝而談過,她那副有感染力的笑容又給誰看了,和誰碰過杯,那隻涼絲絲的、軟綿綿的手,又曾讓誰握在手裏過,不論是在過去還是將來,他武鬆不是頭一個冇資格過問的麽?

又想到她那執著的不婚不嫁的宣言,不正是剝奪了他多管一切閒事的資格?

一時間心頭有些莫名其妙的沮喪。拳頭不知該往哪兒打。空咆哮。

潘小園不是冇看到他眼神有些閃爍,但他既然說信了,那便冇有假。趕緊乖巧的一笑,迴歸正題:“多謝!可不少人不這麽想。你仔細回憶回憶,當日在我院子裏,五湖四海來相聚的那些人——包道乙、史文恭、嶽飛——一個個竟跟我這個‘局外人’都有交情,指名點姓的打招呼,誰要冇覺得奇怪,那也別在黑道上混了。冇盤問你,那是礙著兄弟的麵子,可那不代表冇人計較。況且,這裏麵又算計了晁天王一條命去……”

她一麵說,一麵是給自己理順思路,到頭來,終於下決心,一口氣說道:“所以我想著,眼下寨子裏剛得了不少財物,錢糧方麵,很長一段時間用不著操心了;各項工作都進了正軌,我手底下也訓練出了不少能頂事的小頭目,不如……”

武鬆的思路讓她帶著一路狂奔,越聽越詫異,直至最後,眉頭一緊,探尋之意不言自明。

潘小園自嘲地一笑,接著說:“……不如,趁著那些個疑心和傳聞還冇發酵,先來個功成身退,將錢糧方麵的重任卸下來。畢竟,這是有關山寨命脈的勾當,寨子越做大,越顯出錢財的要緊來。我若是再在這條路上積極往上爬,難免不會讓人多心。”

一番話說下來,竟有些喘不上氣來,口乾舌燥,低頭看地,撚著裙角,腦海中閃過那日在斷金亭上的腦力對決,畫麵是金黃色的,每一個細節都曆曆在目。直到不久之前她還覺得,那一場戰鬥,是她永遠也不可能跌下來的人生巔峰。

武鬆將她的話消化了好一陣,有點難以置信,忍不住伸手按在她肩頭,追問一句:“你……不想在山寨做事了?”

就算同樣坐著,武鬆也比她高出一個頭來。欺近了,語氣中又有些侵略性,本該讓人唬一跳。潘小園卻似是鐵了心,反倒揚起頭,堅定地看他一眼,扶著木樁子,一骨碌站起來,一下子比他高了。

袖子裏掏出一疊紙,遞過去。

“我已經把卸任的‘辭呈’都打好草稿了,你過過目。這算是跟老大們表個態。至少,要等史文恭這攤子事擺平了,各樣謠言散了,再考慮東山再起。”

想了想,最後這個成語用得有些勉強,好像自己真是個了不得的人物似的。還東山在起呢,十分有自知之明地自己嘟囔一句:“再考慮繼續搬磚。”

武鬆冇聽見她最後這句找補。好在他立刻懂了她的意思。這陣子雖然跟她見得少,但也有所耳聞,知道她的工作越來越力不從心,但隻有她自己作為當事人,能抽絲剝繭地分析出這麽個結論來。

還是有點驚訝,把她寫的稿子接過去,略略一看。冇什麽語出驚人,話也淺顯易懂,更難得的是,做了這一陣子錢糧工作,每天批覆記賬,她那筆字也越寫越秀氣,拿得出手了。

這算是跟他商量?她說得可好聽,“幫我參謀參謀”,但話裏話外,頗有那麽些一意孤行的意味。

他往後一仰,刻意做出些滿不在乎的口氣,不痛不癢勸一句:“急流勇退,你可想好了。能混成今天這樣子,那是撞了不少大運。想再來一次''東山再起'',得再費多少工夫?”

潘小園微笑:“我知道。但如今手裏既有些本錢,要想再輸回一窮二白,可也冇那麽容易吧?”

武鬆忽然笑了,右手伸出來,讓她拉住一拽。借著那四兩的力,他也長身而起,撣撣身上的灰土。

再問一句:“你想好了。”

“想好了。”

“要我怎麽幫你?”

“嗯……”說得輕聲細語楚楚可憐,“手上權柄都交出去,免不得低調度日,可能得讓二哥你接濟一陣子。萬一有人往我頭上安罪名兒,你最好能幫我說句話。”

武鬆忍不住一笑。還以為她丟擲什麽上刀山下火海的要求呢,點頭答應了,居然覺得有些不夠。

“那分給你的院子呢?是不是還得讓出去?我這邊是不是還得給你鋪張床?”

潘小園一樂,他想問題的角度倒別致,首先考慮他自己會不會降低生活水準。

“那興許不用。我就當那釘子戶,好歹也是給山寨立過功,還能把我趕出去不成?再說了,要趕我,魯師父也不乾啊。”

武鬆好奇:“他怎麽會不乾?”

潘小園故意不答。讓他聯想去吧。

武鬆不遂她意,一點歪心思冇起。魯智深的尿性他清楚。

正事商定了,一麵收拾碗碟壇盞,一麵忍不住跟她再閒扯兩句:“其實你也用不著顧慮這麽多。歇業不乾,不過是為了避嫌。誰讓你不肯挑個大樹底下乘涼呢?山寨裏這麽多好漢,但凡入了誰家的門,便是徹徹底底的自己人,誰還會懷疑你?”

一通話說出來,看她神色。濃眉俊眼,眼中閃出些挑釁的意思。

潘小園臉上微微一紅,小風吹著,看不太出來。背過手,微微歪著頭,目光有些躲躲閃閃。

戀愛有風險,撩人須謹慎。是不是自己情不自禁的小小的一吻,代價太大,還必須把整個人打包送給他了?

眉眼官司打起來不好玩。武鬆再一眨眼,變回了那個胸懷坦蕩、正大光明的江湖豪傑。朝她笑笑,不言語,悶頭往外走。

潘小園:“哎,你聽我解釋……”

追上兩步,怕他生氣,一拉衣角。

武鬆神色居然有些嚴肅,輕輕把她手拽下來,囑咐道:“你在這兒等著,我去去就來。”

潘小園不解:“你去哪兒?”

他像是突然打定什麽主意似的,興奮中帶著急促的語氣:“你既然不想摻和錢糧的事了,我倒有個訊息告訴你。隻不過眼下剛有眉目,你等我一刻,我回來跟你細說。”

說完,也不管她在後麵張口結舌,吱呀一聲開門,遠遠喚來小弟羅圈腿,大步就要出發。

潘小園還要問什麽,那門被風一吹,吱呀又關上了,空留她一個人,木樁子、酒罈子、蒲糰子。

第132章

1129.10

潘小園搖頭笑笑。武鬆何曾這般沉不住氣過,簡直像是個去搶玩具的孩子。

不跟他計較,反倒覺得有趣。聽他腳步聲匆匆的走遠了,夕陽迎在他麵前,給那魁梧矯健的身軀鍍了一層金邊。衣帶飄起來,風蕭蕭兮易水寒的架勢,天知道他要把她晾多久。

天色有些冷了,乾脆開門,進他屋歇著,他可也冇說不許。

傢什擺設跟她搬出去的時候冇什麽變化,隻是床鋪被褥用舊了些,讓他疊得儘是褶子,顯然早上睡懶覺來著。

潘小園跟貞姐同住了這麽些時候,天天窗明幾淨,被子恨不得讓小丫頭整成豆腐塊。這會子自然看不順眼,不辭辛苦地給他稍微整整好,鋪鋪平。又看到兩雙鞋子顛倒擺著,手欠給他擺好了。

擺到一半,忽然意識到,這不是他媳婦該做的事嘛!

賭氣停手,心裏頭糾結,滿腦子就是方纔想到的“打包送人”。

“家屬區”裏的那些婆娘媳婦,她可也見得多了,知道她們的生活是什麽樣的,每天不外乎廚房閨房兩點一線,討論的不外乎家務和孩子,再擔心兩句自家男人的安危。

見到她的時候呢,雖然表麵上恭敬客氣,可難免有些嘴碎的,背地裏傳到她耳中,說什麽這小娘子自私得可以。能掙錢有什麽用?山上這麽多男人娶不上媳婦,她呢,非得摻和男人家事務,卻忘了女人家嫁人生子的本分。

是不是喜歡一個男人,就一定得嫁他、伺候他,聽他的話,給他生孩子?

是不是跟他拉拉小手,就一定得嫁他、伺候他,聽他的話,給他生孩子?

是不是吻過男人的臉,就一定得嫁他、伺候他,聽他的話,給他生孩子?

雖然知道武鬆未必如此不要臉,但如果天底下所有男人都這麽想,憑什麽認定他一定是例外的那個?

她想不透,乾脆不去想,又不知該怎麽試探。簡直想哭。

強迫自己放下這檔子事,眼睛又看見那擺到一半的鞋子,還是彎腰給他理好了。她自欺欺人想著,這叫助人為樂,她樂意。

接著開門到隔壁,想看看自己住過的那間小隔間,懷舊一下。

隔壁卻上鎖了,推不開,左近也冇見到鑰匙。於是隻好折回來,往武鬆床鋪上麵一倒,閉目養神。

閉眼的一刹那,發現牆邊架子上搖搖欲墜地堆著幾個酒碗,這裏若是稍微來個地震,或是魯智深突然來叫門,那碗馬上就會掉下來,倒扣自己一臉。

隻好爬起來,給那幾個碗收整齊了。腳底下又是一絆,又瞧見他那藏財物的箱子,床底下露出一個小邊兒,十分無辜地跟她的鞋尖來了個親密接觸。

她簡直對這人的邋遢程度冇脾氣。忽然想,武鬆眼下積蓄多少了?還是不是跟以前那會子一樣,一窮二白?

多半是。他的錢都讓她忽悠走,買債券去了。剛拿到手的、金光閃閃的“外快”,還冇在手心裏焐熱,也滿不在乎地丟給她“托管”了。

她思考了一秒鍾,最後還是決定尊重他的隱私,那點好奇心壓下去。腳底下再一使勁,打算把那箱子徹底給踢回床底下去。

誰知箱子蓋是虛掩著的。這一踢,蓋子踢掉了,一箱子雜碎全都見了光。

潘小園歎口氣。這可不是她故意偷窺的。隻好蹲下去,吭哧吭哧把那蓋子拽回來,往箱子裏偷偷一瞄,眼睛直了。

箱子裏胡亂堆著幾貫錢,不奇怪;幾柄形狀各異的刀,是他收集的,正常;兩張印刷精美的小額債券,她一眼就認出來了;還有莫名其妙的兩套月白色絲質大袍,文縐縐亮閃閃,每一縷絲線上似乎都附帶著震古爍今的吟哦詠歎,彷彿穿上就能變成半個李白——大約不知道是誰送的,抑或是哪裏的戰利品,他自己狠不下心去穿,又捨不得扔,更想不到去送禮巴結人,隻好放在箱子裏發黴。

最後,目光突然定在角落裏那一抹突兀的明亮上。捲起來的一團綢緞,被灰撲撲的麻布和繩子捲了好幾層,邊緣有些磨損,依稀露出原本的顏色。海棠紅,冇眼看。

簡直是比武鬆還親切的老朋友,這她要再不認得,白從樓梯上跌下來了。

潘小園整個人魔怔了好一陣子,忽然有些忘了自己身在何處。

東西自然是當年武大“犯罪”之後,被抄冇到官府的。其實當時整個家裏已經被禍害得家徒四壁,隻有這匹緞子,放在她那嫁妝箱子裏的,還堅守陣地,冇被賣掉。而後武大“犯罪”抄家,自然而然的,緞子也進了陽穀縣官庫,想必是還冇來得及拍賣。也難怪,這種顏色和花紋,除了武鬆,要想找第二個買主,也不太容易。

而就在不久前,武鬆帶人把陽穀縣官庫搬了個乾淨,見到這匹緞,想必是覺得眼熟,這就截留下來了。

然而他顯然冇有廢物利用的意思,也冇跟潘小園透露半點口風。就這麽讓它灰撲撲的在箱子角落裏生根,大約冇想出個合適的處理方式。

一個單身大男人的房間裏藏了匹女人用的花綢緞,還是他親手買的。要說他冇一點心思,似乎確實有點自欺欺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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