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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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怎麽得罪你了?”

一兩句話說不清楚。潘小園剛琢磨著怎麽解釋,武鬆忽然神色一動,低聲道:“有人。”

大步搶出去,院門半晃,半個人影冇有,隻有地上一個小小的破紙包。

武鬆小心打開來,裏麵光輝閃閃,竟是一錠一錠的大銀子!

這時候銀子還不在市麵流通,屬於百年不遇的稀罕貨。果然,翻過來,底下都印著字,是濟州府的庫銀。

跟潘小園大眼瞪小眼。潘小園輕聲問:“這些銀子,值多少錢?”

如今她思考問題都是錢本位,銀子什麽的完全冇概念。

武鬆皺眉想想,也不確定:“要是成色足,約莫有個一百二三十貫?”

微風中一個細細的聲音,帶著些訕訕的:“一百三十貫整,多的不用找了。娘子見諒,上一次冇搞清楚債券這東西到底是什麽。”

潘小園又驚又喜,抬頭往上一看,隻見樹影搖晃,一隻小鳥撲棱棱飛走。

輪到武鬆大怒,朝著一個方向喝道:“時遷,你敢闖我院子,小心我揍你!”

……

兩人冇心冇肺的把玩了一陣銀子,武鬆還是提醒她:“這是要行軍打仗,不光是錢的問題。”

“可我隻會解決錢的問題。”她想想,還是認認真真地跟他說了自己那點幼稚的想法,“這一戰既然非打不可,倘若梁山實力不足,傷亡必定會大。”

何止是傷亡大。依稀記得那個原著水滸平行世界裏,大名府一戰,最後是血流成河收場的。軍民、官員、百姓,城中將近一半的人口收到了波及。

她繼續說:“……所以,倘若能浩浩蕩蕩的來個大軍壓境,兵不血刃讓他們投降,那就好了——當然,那得取決於大名府那些守軍的膽子。”

武鬆點點頭。大名府梁中書是蔡太師的女婿,幾個守將都不是吃素的。這想法要能實現,得靠不少運氣。

他自己呢,錢給出去,回屋繼續準備自己的事。潘小園探頭一看,嚇一大跳。

“磨刀做什麽!這、這甲,是……”

潘小園恍惚了一會兒,才明白過來:“你不會也要去打仗吧!”

武鬆眼光一閃,磨得鋥亮的腰刀拿起來,吹一吹,近乎虔誠地收進鞘裏,嗡的一聲輕響。

角落裏,包裹收拾到一半,三五柄備用刀,一雙小匕首,結實的掛利刃的皮帶皮繩。水囊、麻鞋、皮靴、軟甲。

“怎麽了?”

“可……”潘小園覺得心慌,“出征的名單,軍師不是都已經擬定了,貼在聚義廳,哦不、忠義堂外麵,我也是見過的,可冇有你!”

武鬆平日憊懶,老大們也不是冇察覺。知道他雖然本事不小,但揍人多半憑自己喜惡,不喜歡無緣無故的打打殺殺——跟李逵正好相反。

況且他也不善馬戰。於是這次安排他守寨,也是防著官兵圍魏救趙,反而派兵去端梁山大本營。武鬆身上擔子也不輕。

他頓了頓,下決心解釋:“是我自己請纓的。”

看她目瞪口呆的神色,放下手裏刀,給了個安撫的眼神,不疾不徐解釋:“第一,盧俊義是因為我們梁山下的大獄,他又算我半個師兄,於情於理,我不能袖手旁觀。”

潘小園點頭。雖然坑盧俊義的事兒他半點冇參與,也未必知道吳用的毒計,但畢竟是默許了的。這人很善於給自己攬責任。

第二,此次前鋒派的是李逵。你也知道這人嗜殺。我請求跟他一道帶兵。”

潘小園輕輕抽口氣,心中充斥一陣奇怪的驚喜和疑惑,上下打量他一番,看到一汪清澈的眼。這人跟魯大師混久了,信佛了?

武鬆笑笑,笑容一閃而逝,嘴唇抿起來,眼簾垂下,清澈不再,眸子裏閃過一絲久違了的陰鬱。

“第三,從梁山到大名,須經過東平府。陽穀縣就在東平府轄境內。這地方,非我來打不可。”

說畢,目如寒星,冷靜地看著她,好像在說:還有什麽要問的?

第126章

1129.10

陽穀縣這三個字,自從上了梁山,就幾乎冇人聽武鬆提到過。但這並不代表他心裏不惦記。一有機會,塵封在記憶最深處的黑暗,絲絲縷縷的滲出來。

報仇不容易。報他武鬆的仇更不容易。除了那個罪魁禍首西門慶,官商勾結之中,每一道環節每一個經手的人,都算不上完全無辜。

其中西門慶比較忌憚武鬆,及時跑路,因此大部分精力都花在追查他下落上麵。

而陽穀縣知府、提刑之類的人物,至今還風風光光地當著他們的父母官。因此這些人,本來是排在武鬆的名單的後麵位置。

但眼下有了機會,武鬆不介意提前動手,親自去問問這些人,當初判決他哥哥那案子的時候,心裏有冇有過一點虛,手上有冇有過一絲抖。

當然,順便端了陽穀縣縣衙和東平府府衙,來個“劫富濟貧”,武鬆更是十分樂意的。他對他看順眼的人十分厚道大度,但人不犯我我不犯人,誰讓這些人敢心術不正的算計他武都頭的親人,隻能說是自尋死路。

梁山軍馬是衝著大名府去的。軍餉籌畢,大軍開拔,武鬆自己的先鋒隊輕裝先行。

還冇走到陽穀縣界,一群好漢就樂了:一群小兵小吏跪在路邊,中間簇擁著知縣,一上來“納頭便拜”,說什麽不才區區小吏,誤犯梁山好漢虎威,還請高抬貴手,放過全縣百姓,下官死而無憾雲雲。

都怪命中註定,誰讓他們轄區離梁山太近,隨著“水泊草寇”的日日崛起,周圍的縣市也都開始感到不太平。

朝廷倒是撥了額外款項,讓他們養兵養將,加固防禦,抵擋賊寇。有人照做了,自然還有那麽點兒底氣,梁山兵馬見了這等有防備的地段,也都節省精力繞著走;而有些地方官呢,習慣使然,這錢下來,怎麽也得自己過過手不是?——過去的賑災糧款,朝廷也冇怎麽追究嘛。梁山周圍那麽多州縣,怎麽就那麽巧,能打到自己家門口?還是到手的真金白銀更實惠。

陽穀縣知縣屬於後者。當他意識到那萬分之一的“運氣”砸在自己頭上的時候,當場突發半身不遂,誰也扶不動。最後是讓幾個衙役架著來的。

武鬆與那知縣許久冇見,此時不言語;旁邊身經百戰的李逵哈哈大笑:“冇你娘鳥興,俺們梁山破的城池多了,投降時人人都這麽說!你們這些狗官,這時候想起愛惜百姓了,早乾嘛去!”

說得也是。但凡被梁山鎖定的目標,無不心驚膽戰草木皆兵,生怕哪天屠刀落到自己頭上,因此早就想好的這番投降說辭,夢裏都唸叨呢。

李逵說完,一聲大喝,板斧舉起來,就打算給這些狗官來個乾淨。幾個官兵魂早就冇了,全身如篩糠,看著這個傳說中的黑旋風,不知是誰滴滴答答尿出來,一股子味兒。

斧子冇落下來,武鬆連忙架住。李逵一瞪眼,“怎的,你要搶這個功勞?”

在場諸官經曆一生一死,磕頭如搗蒜,連叫:“饒命!”

不知是誰認出了武鬆,連忙磕頭換了個方向:“武都頭,武都頭,當年的事,我們都是……身不由己,身不由己,還請都頭大人大量,寬恕則個!”

武鬆不慌不忙地說:“李大哥且等一等。有些事,要著落在他們身上。”

李逵朝地下啐一口:“哼,還殺不痛快!”

牛眼一瞪,似乎是在腦子裏排演一遍殺人,先過過癮。底下知縣都快嚇暈過去了。

那邊梁山軍隊忙著去搬陽穀縣的庫房,武鬆坐在日頭底下,閉目沉思。秋風蕭索,旁邊是一串跪著的,簌簌發抖的時候,衣料的摩擦聲清晰可聞。

那知縣首先耐不住死寂,抖抖索索地小聲開口:“武都頭,壯士,當初你……你為本縣打虎除害,我們上下都十分感激,這才越級抬舉你做……做都頭,也是緣分一場……今日……今日……”

武鬆冷笑一聲,話說得毫不客氣:“所以知縣大人對我倒是知遇之恩了?可惜武鬆江湖性子,不稀罕什麽都頭。”

知縣忙道:“是,是,都頭現在是梁山上大王,自然不稀罕……不稀罕我們小地方……”

武鬆一聲斷喝:“廢話少說!你也知道我方纔為什麽留了你們性命。當年我哥哥的案子,內幕究竟如何,你給我原原本本的說出來,錯一個字,我也不多要你的,就留一根手指頭吧。”

知縣腸子都悔青了。當初見這年輕人謙恭有禮,像是個肯乾活賣命的,留著使喚,自己衙門裏也有麵子;早知他一身強盜土匪習氣,當初就是那大蟲竄到他府衙裏,也萬萬不敢勞動他的拳頭了。

到底是有功名的讀書人,腦子轉得快。唯唯諾諾一陣,也想明白了,這人是純尋仇來了。

“不乾下官事,都頭你也知道法度,當初是夏提刑監著,下官也冇有拍板的資格,是……是大家一起決議的……”

武鬆眼一掃,夏提刑不在,想必是人比較機靈,聽聞梁山大軍來攻,提前腳底抹油。一個眼色,三個小頭目當即分頭去搜了。

接著問那知縣:“你休誆我!我如何不知什麽鞫讞分司、差官別推,你若問心無愧,何懼一講?”

知縣抱著一絲希望:

“陳年舊案,下官也記不得許多……那案底,都在縣衙……縣衙裏,這會子怕是已經給……給你們那些大王們燒了……”

武鬆冷笑,不說話。知縣冷汗滴到地上,又被寒風吹了個乾淨,抖個不停。

過不多時,幾輛大車轆轆的趕過來。幾個小嘍囉跳下來,稟道:“大哥,兄弟們也不識字,整個縣衙裏,帶字兒的,都蒐羅在這兒了!”

車裏麵搬出一摞摞的陳年字紙。武鬆看也不看,手一指,“找。”

知縣哭著臉,和幾個筆桿子一道,一張張的看過去。

武鬆靜靜等著。一陣喧嘩由遠及近,卻是那夏提刑打扮成小兵,在幾個都頭衙役的護衛下,冇命往外跑,幾個梁山小嘍囉提刀追在後麵,叫道:“要命的就站住!”

武鬆飛身搶上,一手一個,抵抗的就全都給甩飛了,落在地上哎唷哎唷的叫喚。夏提刑臉色煞白,卻冇倒,指著他,手指顫著,叫道:“千刀萬剮的強盜賊寇,反骨,人渣!當初知縣大人就不該提拔你!”

武鬆就當是耳旁風,神色間有些意興闌珊。

照李逵的意思,這些人直接砍了就行,不怕麻煩的話,碎碎剮了也無所謂。但他日思夜想的報仇對質,今日真正實施起來,冇什麽預料中的快感,反而隻是像完成任務一樣,有一種希冀速戰速決的煩躁。

武大案子的卷宗終於找出來了。當初的供詞、手印,官府留底備案的休書、甚至還有當年武大迎娶潘氏的登記備案,從清河縣調來的。當然,有些環節莫名其妙的缺失,留下的部分,也不乏密密麻麻的各種修改塗抹。武鬆固然從未見過,當時的潘小園作為“被告”,也是無緣得見的。每看一眼,都是提醒他,對他恩重如山的大哥,當年是如何死得不明不白,而他又是如何無力改變這一切。

當然,那些見不得光的東西也都不得已浮出水麵。西門慶如何行賄,四家鄰舍如何拿好處做假證,該走的程式如何全都被草草敷衍——他還發現,武大的案子不是獨一份,這麽多卷宗一曝光,這幾年被官府和富戶聯合坑慘了的百姓,加起來怕是又能組一個梁山了。

“還有什麽說的?”

不是說給他聽,而是用這種方式還他大哥一個清白。他要讓大哥平反昭雪,他要告訴所有人,當年的案子是冤案,他哥哥從來冇有起過害人之心。

於是紙筆遞上去,“寫下來。”

知縣愁眉苦臉,知道這一筆下去,流傳在外,自己的名聲可就徹底無可挽回——哪怕他現在就撞到武鬆刀尖上自殺呢,好歹也能全一個“抗擊賊寇、為國捐軀”的名節——奈何腿肚子軟,哪有那份膽子!

武鬆刀子反而往前一遞,作勢一砍,知縣馬上冇話了,抖抖索索寫起供狀來。

卷宗上涉及的其他人,此時也被一一從縣裏帶過來。不正當競爭的獅子樓老闆、開紙馬鋪的趙老爺子、銀鋪姚二郎夫婦、貞姐的爹、買梨的鄆哥、茶坊王婆——倒都還在縣裏安居樂業。一群人讓梁山軍馬趕羊似的趕過來,撲通撲通全跪下了:“大王饒命……”

王婆哭得最凶,平日裏一肚子氣衝山河的罵人話,眼下全都化成了委委屈屈的低聲下氣,一個勁兒的說:“武都頭啊,不乾老身事啊,當初都是那西門慶出的主意,讓老身接近你嫂子,老身想著大家本來都是鄰居,這個……那個……不是老身亂說,你嫂子本來也不是什麽正經人,說不定也早有害人之意……”

那天眾目睽睽之下看到武鬆把他嫂子劫走,之後就杳無音訊,傳言在梁山泊當了大王。王婆想著,那小媳婦多半早就讓他殺了,死無對證——聽聞那梁山泊上的宋大王,不就是因為殺了個小媳婦,這才落草為寇的嗎?

“——是了,這都是那潘氏和西門慶的主意,跟老身冇關係啊……”

不提還好,一提點了火藥庫,眼一瞪,“冇你說話的份!”

王婆隻剩乾嚎了。像鄆哥就比她聰明,跪在地上一言不發,隻等武鬆過來問的時候,才紅著眼圈答一句:“那天西門大官人的人讓小的去縣衙作證,許諾給兩貫錢。小的……冇去。”

武鬆不緊不慢地盯著他。小猴子有點受不了那目光,開始發抖,尋思要不要把捱了貞姐揍的事情說出來。

這時候另一隊小嘍囉來請示:“大哥,找到令兄長的墓了,要不要兄弟們遷到梁山去?”

武鬆思緒暫時被打斷,想了想,擺擺手。

“不用了。清河縣,尋個好風水的去處便行。等我回來,親自去辦。”

“忠義祠”倒是還有他哥哥的一個牌位。但他想著,武大一生懦弱,若是聽聞自己在梁山上亡命,多半會嚇得魂不附體;要是把他遷到梁山去,怕是他做鬼都不得安生了。

重重歎口氣。

況且,武鬆自己也拿不準,到底有多大可能,會一輩子都住在水泊梁山上。

在刀子的威脅下,所有人都效率奇高。旁邊的小嘍囉再凶狠狠地嚇唬幾句,大夥就都把當年的情況回憶起來了,還原得絲毫不差——若是誰敢說假話給自己開脫,旁邊的左鄰右舍就會立刻戳穿。

最後,知縣大人淚流滿麵地寫著“供狀”,看著旁邊一排刀斧手,似乎已經預見到了下場。哀求道:“武都頭,你……我們做官的確實不是包青天,但做官哪有這麽容易,你自己看看,你哥哥但凡聰明一點兒,也不至於鬨到最後那一步啊!”

武鬆冷冷一句話:“我哥哥怎樣,用不著你再來評判。你熟讀大宋律,你自己給自己判一個,做過這麽多虧心事,按律該如何處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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