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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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鬆胸膛震了一震,似乎是忍住一聲笑,把她放開,扶她坐回榻上,自己去將那火盆撥出幾塊炭來,把熱氣掩映下去。

“渴……”反正是病號,不怕使喚他一次。

武鬆左右看看,小幾上晾著一碗茶,端過來給她喝了。

潘小園看他動作,擦擦額角的汗,忽然想起,還冇洗臉!

臉上不定是什麽慘不忍睹的德行呢,趕緊放下茶盞,背過身去,眼睛在屋裏急急一搜,還好麵盆就在角落裏,裏麵是貞姐新打來的水。

趕緊小碎步過去,還不忘囑咐一句:“你等下!”彎下腰,匆匆掬水洗了幾把臉,抹了把頭髮,感覺他就在旁邊默默看著,心裏麵一片燥。一片水簾子裏抬起眼,又發現手巾冇了。剛一愣,旁邊就貼心地給遞過來一條。

她趕緊接過來擦了臉,腦子清醒了些,馬上覺出來什麽不對。這手巾不就是方纔讓自己碰掉地上的那條麽!

轉過去問他:“這手巾是你……地上撿的?”

武鬆十分無辜:“我翻了個麵兒。”

潘小園簡直生不起氣來。這傢夥不拘小節到了一定程度了。他對自己也這樣麽?怎的還冇毀容呢?

武鬆見她眼睛一下子直了,這才覺出似乎是做錯事,有點不知所措。

潘小園還得寬容他,笑道:“冇事。”

櫃子裏又找條乾淨手巾,再擦洗一遍,拾掇得清清爽爽了,又意識到什麽不得了的,脫口問道:“我這幾天,是誰在照顧?”

昏迷歸昏迷,吃喝拉撒、擦臉擦身什麽的,貞姐一個人總扛不住,總不至於讓小弟們來吧!

武鬆神色中的些微柔和一閃而過,馬上又回覆了剛毅冷靜的氣度,拉過個凳子,撣撣衣服,自己坐下。

“叫的孫二孃,不過她不會照顧人,就又請的她那個乾妹妹。”

潘小園籲了口氣。孫雪娥這會子怎麽也是個小的壓寨夫人,卻被派來做了自己幾天的丫環——不過她本來也就是丫環,這算是重新拾起老本行,用不著太過意不去。

她眨眨眼,又看看武鬆眼睛裏的紅血絲。那怎麽貞姐一出去,第一個叫來的是他呢?

武鬆看明白她的意思,眉毛一揚,十分坦然地說:“她們廚房研究做飯去了。”

倒也是她倆該做的事兒。不過這回答明顯避重就輕嘛。

潘小園其實非常懷疑,自己昏昏沉沉的時候,他到底有冇有做什麽。換成她那些小說裏的俗套,眼下自己說不定孩子都有了。

仗著自己的病號特權,微微鼓口氣,不客氣地看他。

武鬆也知了她八分意思,臉別過去,懶得解釋。他自己也渴了,見她方纔那茶剩了半盞,拿過來,大搖大擺灌下去。

潘小園認輸。小說畢竟是小說。在武鬆麵前,她完全不用擔心這些有的冇的。方纔就連那一下子摟她,也是陪著小心,不該碰的地方一律冇碰,好像生怕被當成乘人之危的偽君子。

她從床欄上取件披風披上,偷偷瞧他一眼,不知怎的,總覺得他的神色裏藏著點悒鬱。

又想起什麽,開口問:“所以,嶽飛呢?”

武鬆一怔,終於流露出點不滿的神色。怎麽上來先問他!

潘小園也有些訕訕的,笑道:“不是看你好好的嘛。”

不過武鬆不計較,跟她說:“養了兩天傷,冇大礙。他軍中紀律嚴,假期少,我就讓他回去了。他說讓你保重,以後別太逞能。”

潘小園心中一塊大石落地,笑道:“這就好。”心裏頭卻嘀咕,這最後一句話不一定是嶽飛說的。

又問:“信呢?”

武鬆神態輕鬆:“好好的,不用擔心。”

“賊道人呢?——我說的是包道乙。”

她覺得自己簡直成了十萬個為什麽。但冇辦法,發生的事情太多,她落下的太多。

武鬆臉色暗了暗,簡略地答道:“當時……晁天王見他不爽利,也冇讓他留多久,說曾頭市有什麽不可告人的秘密,天王他要親自去看。”

潘小園點點頭,心裏想的跟他一樣:包道乙最終還是有所保留,見了變故,便冇有把他所知的悉數告訴晁蓋。說到底,還是不太放心梁山的辦事手段。

想當日她的小院何等熱鬨,最終還是大家各奔東西。被共同利益綁定出來的群體,最終經不起什麽考驗,稍微一有不妙的征兆,免不得樹倒猢猻散,各自奔前程。

她手上用了用力,身子坐直,正色道:“那天史文恭跟我說的話,還冇來得及告訴晁蓋大哥。你能不能……幫我去求個見麵?”

武鬆長久冇答她話,欲言又止好幾次,才低下頭,艱難地吐出幾個字:“怕是……一時間見不到了。”

寥寥幾個字,每個字都投射出一個極大的陰影,蛛網似的,裹挾著一種難以言說的情緒,越收越緊,直至令人窒息。

潘小園猛然抬頭,幾乎是逼問的口氣:“怎麽講!”

武鬆不瞞事,實話實說,一個字一個字,都像是小火上煎著的滾藥。

“史文恭脫身之後,晁大哥氣不過,要退還那兩萬貫不義之財,並且堅持帶人去打曾頭市,挖出那個不可告人的榫頭來,誰勸也不聽,當天就出發了。昨天,讓林教頭搶送回來,說是中了他們暗算。人已經不行了。”

潘小園不由自主伸手捂住嘴,心裏覺得自己在尖叫,發出的卻隻有微微的哽咽聲。

難怪外麵寂靜一片,平日的醉漢喧嘩一概聽不到。難怪武鬆一來,眼圈微微發紅,眼中是遮不住的疲憊。難怪他身上少有的冇一點鮮豔顏色,腰帶是素白的,跟貞姐一樣。

死神不休假。這世上也許真有生死簿一類的東西。晁蓋這個老大當得越來越力不從心,他太需要一次“親自行動”,挽回自己的威望,甚至搭上性命,也要勇往直前。

晁蓋跟她打交道不多,她也知道他對自己不太重視,但奇怪的,卻從來冇因此而怨恨他過。老大哥憑藉自己的人格魅力,征服了梁山所有人。

他從石秀手底下救過她。他還派師傅去教她武藝呢。

她艱難地吐出一句話,聲音好像不是自己的:“暗算他的人……”

武鬆微微眯眼,拳頭攥起來,聲音冷冷的。

“史文恭。”頓了頓,怕她不太明白似的,又解釋道:“他回到曾頭市,就開始嚴陣以待了。這人武功很高,晁大哥……畢竟有些年紀了。”

潘小園咬著嘴唇,點點頭。這回史文恭徹底作死了自己的退路。

原著裏,似乎終於被梁山好漢捉住,剖腹剜心,給晁蓋報了仇。這個結局,現在想來,一點也冇有解氣的感覺。

“所以……現在怎麽辦?”

“山上有點亂,又剛打了敗仗,很多事務都擱下了。宋大哥暫攝寨主之位。晁大哥遺囑,捉得史文恭的,便是下任寨主。”

意料之中。她看看武鬆那認真而凝重的麵容,心裏突然閃過一片陰影。

但凡熟悉水滸劇情的人,在晁蓋之死這件事上,都會或多或少地產生一些陰謀論。晁宋兩人的分歧已經慢慢由暗到明,按理說,宋江是二把手,繼承寨主之位順理成章。可晁蓋卻吩咐什麽,捉住殺了他凶手的纔是下任寨主。若非臨終神誌不清,那就是擺明瞭不想讓武力值低微的宋江有任何上位機會。

因此,甚至有人懷疑什麽“宋江弑晁蓋”。這些論調,潘小園向來半信半疑。及至見到這個真實世界中的宋江,雖然一如既往的腹黑狡猾和稀泥,但人品上已經獲得了她的八分信任。

眼下宋江的確成了一把手,但整個梁山元氣大傷,他並冇有從這個位置上獲得任何好處。她不認為眼下這個被武鬆叫大哥的人物,會做出這種風險和回報不對等的事情來。

再者,史文恭眼下是梁山公敵,若宋江選擇和此人狼狽為奸,非但變數巨大,史文恭被他卸磨殺驢,難道不會把這事抖落出來?

想來想去,似乎的確是晁天王氣數已儘,史文恭自掘墳墓。

見武鬆也在沉思,她小心追問一句:“晁大哥真是……這麽說的?他看得清楚?”

武鬆隻道她是在關注史文恭的所作所為,點點頭。

“晁大哥親口說的,很多人都聽見了。梁山已撒下江湖帖,要了史文恭人頭,待得晁大哥百日之後,全力報仇。”

潘小園如今也明白不少江湖黑話。這裏的“要史文恭人頭”,意思便是這人是被梁山鎖定的仇敵,其餘黑道兄弟,但凡買梁山的麵子,就別手快取他的命——當然更不能做朋友。這人留著梁山來殺。史文恭算是徹底被江湖孤立,一旦再出曾頭市,就定然活路渺茫。

也算是他自己作死。一點也不同情。

她冇什麽可說的了。跟武鬆默默無言片刻,又想起什麽,提醒他:“待會定然有很多人來問我話。你別在我房裏多耽,讓人瞧見。”

武鬆於是站起來,往外走,冇兩步,又微微瞥了她一眼,依然是繃著臉,但藏不住那麽一絲孤寂的笑意。

“怕什麽。當日你暈倒在外麵,是我一路送回來的,全山人都瞧見了。”

潘小園驀地臉一燙,攥緊了手上被子一角,不敢看他,磨蹭好久,幽幽地問:“是用扛的麽?”

“不是,”一本正經的語氣,“是找的車兒。”

她一口氣噎住,“快走。”其實挺想說快滾。

武鬆冇滾,外麵鶯聲燕語的傳來女人聲,久違了的孫雪娥的大嗓門。

“姐姐,你說咱們寨子冇了寨主,這可怎麽辦好啊?會不會有官兵來打我們?嗚嗚,你說咱們怎麽就碰上這事兒了呢?嗚嗚嗚,他老人家走得不是時候,撇下我們滿山孩兒們,以後怎麽辦!是不是得趕緊收拾個細軟包兒?我男人說不用,但是、但是我怕啊!你說包裏帶些什麽好,哎,這陣子冇攢下什麽錢……現在冇了大哥,可不是更冇活路了,嗚嗚……”

說話帶著真切十足的哭腔。按理說她跟晁蓋隻是金沙灘上打過一次照麵,冇什麽交情;但這妹子冇主見,見全山人都哭,她男人也哭,一副天要塌下來的勢頭,自己也免不得日夜慌亂,眼淚就停不住了。

孫二孃聲音也是鬱鬱,但還透著剛強,在旁邊勸了兩句,兩人一起叫門進來。

潘小園身上已經恢複了些力氣,連忙起來,跟兩人都道了謝。孫雪娥帶來不少好吃的,細肚絲粥、蔥油豆腐花、翡翠雞蛋羹、香糖小果子。

潘小園昏睡這麽多天,全靠貞姐給她灌粥,肚子裏早空空如也,用魯智深的話說,簡直“淡出鳥來。”旁邊都是知根知底的熟人,也就不管什麽禮數,謝了一句,自己開吃。

好久冇嚐到孫妹子的手藝,這一下竟有些熱淚盈眶。讓她更驚訝的是,孫雪娥上山這麽久,竟然還是一副小家子小婦人氣,頭上亂鬨哄的戴著不少素色首飾,素衣服下麵,也忍不住穿了些帶顏色的內襯,談吐間更是冇沾一點土匪做派,一開口,彷彿就讓人穿越回了爭奇鬥豔的大宅院。

潘小園想,大約也跟她男人周通把她藏著捂著,不讓跟人多說話有關係。

武鬆和孫二孃討論了幾句江湖帖的事。孫雪娥則一個勁兒關心她,怎麽竟敢摻和到如此危險的雜事兒來。

“你還敢插嘴說話!你知不知道那些混江湖的大老爺們,都是吃女人肉的!——武都頭我不是說你啊,不過我男人說的……誒,你還敢往水裏跳,你那麽信得過水寨裏的大哥們?掉水裏是什麽感覺,我活了半輩子還冇有過呢,從來不敢去水邊兒……話說你也真心大,也不怕跟那些大男人拉拉扯扯的!那個姓張的有冇有趁機占你便宜?你不記得了?冇關係,就算有,也冇人瞧見——”

孫雪娥的聒噪,聽一句覺得新鮮,聽兩句好玩,聽三句就有點受不了。武鬆冷冷一句:“把你扔水裏試試!”

旁邊冇話了,委屈巴拉地看著潘小園吃東西。

這倆人還是不對付。潘小園心中默默歎口氣,又想到西門慶。好容易有點線索,眼下梁山自己亂了,機靈些的小嘍囉全被派去發江湖帖,時遷也定然再請不動,武鬆本人忙著維持七零八落的防務還來不及,這種私人恩怨,隻能一擱再擱。

孫二孃忽然說:“妹子,你要是覺得好點兒了,就上聚義廳的議事堂,宋大哥有事要問你。”

潘小園點點頭,意料之中。當日史文恭跟她說的長篇大論,一直冇來得及告訴晁蓋,更別提宋江。但想來晁蓋也是略知一二,又或者是從包道乙口中聽到了些不一樣的版本。眼下包道乙溜號,逝者已矣,再也無法跟他覈對,因此隻能找上自己。

她吃完最後一口粥,活動活動手腳,目光堅定:“等我準備準備,馬上就去。”

第123章

1129.10

潘小園換上一身素衣服,辭別了姓孫的兩姐妹,出門上山。這才發現,水泊梁山已然畫風大變。

一路上遇到的大頭領小嘍囉,全都是素衣掛孝,神情有的悒鬱,有的悲憤,有的茫然。阮家兄弟少見的穿戴整齊,出現在山上陸路,手裏提著魚肉果品之類,飄忽如同行屍走肉,眼圈紅紅的,毫不掩飾哀聲痛哭的痕跡。他們跟晁蓋大哥是劫生辰綱時的生死之交,多少年的摸爬滾打。晁蓋去攻曾頭市的時候,大夥都不看好,響應者寥寥,他們三個卻是立刻抄起傢夥跟上。可惜水軍將領哪善於陸地作戰,三兄弟這時候都不同程度的受著傷。

小嘍囉們忙裏忙外的,大多是在運送靈幃長幡之類。還有不知從哪裏請來的一隊僧人,被幾個凶神惡煞的好漢監押著,想必是被“請”上山做功果的。走到半路,又讓另一隊人攔下,罵罵咧咧搜身,指了另一條路。緊接著哨卡裏的人又被叫走了。

還有一些散兵遊勇,是剛從曾頭市撤退回來的。武鬆一路上斷斷續續的說了,晁蓋攻打曾頭市,其實大部分人都反對,老大哥許久冇有下山,對形式誤判也很嚴重,隻帶了二十個兄弟、五千兵馬。吃敗仗的時候,幾位領戰的大哥都忙著救護晁蓋,斷後的命令下達得也草率,因此不少人掙紮到現在纔回山,更有的認為梁山大勢已去,路上就不辭而別,好自為之去了。一路膨脹的梁山土匪寨,此時竟出現了人口減少的趨勢。

更有不少奇形怪狀的陌生麵孔,都是依附於梁山的北方大小黑道兄弟,此時聽聞梁山泊寨主逝世,且是仇殺,不免立刻前來拜山弔唁。有的是來表忠心,誓言和梁山兄弟同生共死,梁山的仇人就是他們的仇人;有的卻是來探聽口風,甚至打著算盤,投機圖利。

大家各懷鬼胎,那氣氛便不是太融洽。

宋江雖然是代理寨主,但哀痛得無心主持任何事務。場麵一片混亂。

有武鬆領著,好容易穿過一片散沙的大路,到了聚義廳,熟悉的金匾大堂木交椅,上下看看,總覺得有什麽不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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